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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君應有語

  江左之地門閥林立,北遷而來者以王謝袁蕭為首,江東本地則以顧陸朱張為尊。南人、北人經得數年明爭暗鬥,朝堂之中,北地世家已佔盡優勢。


  王、蕭為一體互承,謝、袁則相互倚角;原本兩相一濟,正合安穩平衡之勢。


  然則,而今琅琊王氏內仗王導掌控中樞,外依王敦陳兵豫章,勢大遮天,已呈權傾朝野之危,但凡有志之士皆知王敦離反不遠也。


  元帝司馬睿自然亦知大禍將近,是以方重用刁協、劉隗望其二人壓制王氏,因此再成第三勢力。而這第三勢力,便以紀瞻等人為中堅。


  會稽郡守江南表率紀瞻,江南士族率先投靠司馬睿者,因事北而與本地士族暗中不合,又與北地世家亦無甚往來。夾於幾股勢力之間,恰好便為晉庭忠實擁護者。


  王敦必反!紀瞻必護!

  而司馬睿歿后,紀瞻與繼位的明帝司馬紹最終將勝出,諸多從隨王敦軍府的世家因受牽連,從而導致東晉世家勢力初次變革!

  紀瞻與劉濃而言,委實至為關鍵,若要至洛陽,不容有失!


  美郎君迎著眾人紛雜目光離案而出,青冠輝於正陽,袍角掃著山間青草,神態悠然閑適,目光溫和如春風,步伐不徐不急,仿若漫行於畫亭之中。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淡然於紀友身側負手而立,頎長七尺身形高出紀友半頭;姿儀自不消言,一個美秀孤遺,一個面紅糟鼻,恰若雲泥,尚未言辯便已高下立判。


  「噗嗤!」


  林間邊緣處,宋禕輕笑一聲。


  頓時,會心私笑起於四野,漸爾作烈,呈哄然之勢。


  「哼!」


  紀友狠狠盯了劉濃一眼。猛地一揮寬袖,急促地竄入中央案席,一撩袍擺落座,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窘迫與燥意漸去,眼中精光暗聚,氣勢已呈不同。


  自此而判,此人專註於玄談已近乎於痴,切不可輕敵。劉濃劍眉一拔,徐步至已案落座,擺手道:「紀郎君,請啟端!」


  紀友滿不在乎的揮手道:「汝以汝道啟之!」


  罷!

  劉濃微微一笑,懶得與其計較,淡聲道:「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此器……」


  「啊,又是此論?!」


  「意欲何為?」


  話將一出,滿座再驚。


  需知劉濃適才便已經闡述過此論,所言論據更是集新、奇、正三者為一體。若是再以此論作辯。便不能重複適才所言,需得再覓聖人之言佐引,勢必將比前番難上數倍。此舉便是同論而多述,名士大家辯談時喜為,非初具章統者不能為之,非貫通儒玄者不能為之!

  紀友糟鼻連抖,揮袖斥道:「狂妄無知之徒,安敢如此戲人!」


  「非也!」


  劉濃被其打斷話語亦不作惱,淡然道:「聖人有言: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劉濃不才,亦願效仿先賢,以聖人之言而釋聖人之意,旁引佐證探窺其妙。或可著書續言,代聖人而行道。況乎,言則言之,不言則守中,既欲行之於言,何來戲之?」


  好大的口氣!其自以為向秀、王弼乎?竟要代聖人言著。是以多方旁證!

  「哈哈,既是如此,汝且道來,吾將逐一駁之!」


  紀友怒極反笑。


  當下,劉濃再以『藏器與待時』作論,娓娓千言以聖人之說、述之以理,將二者融為一體,妙語連珠句句華彩,引得四座默然而隨、迷離深思;紀友揪住劉濃遺漏之處,慷慨作言,時爾捶案,倏爾頓足,言至激烈處,險些噴得劉濃一臉。


  劉濃稍一側身,避過,伸手掃了掃左肩,面呈淡然再回以千言。一語畢罷,捧茶默飲,嘴角浮笑。


  嘶……


  紀友倒抽一口冷氣,「簌」地離案而起,愁眉深鎖,以拳擊掌,繞著矮案往來徘徊;足足小半刻,眼睛驟然一亮,方才掃袍落座,再述言相駁:「非也,汝之所言,不締於井蛙矣!聖人言: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器也,時也,皆乃道之『無』而生變化也,是為大道大辯也……」」


  「非也!」


  「不敢苟同矣!」


  「謬矣!」


  二人言鋒辭銳,一個據『無有一體』,一個持『無中生有』,恍若兩軍對戰,犬牙交錯、競相廝殺。


  其間,匆匆用過食點。


  由正陽居中辯至落日偏斜,尚未決作勝負。


  「當盡也!」


  便在此時,謝裒將手中茶碗一擱,朝著屏風微作闔首,而後面對王侃與紀瞻,將手半半一拱,笑道:「諸位,瞻簀、叔雲所述之言華容著彰,皆為通曉《老》《庄》《周》《儒》之輩爾,此當為一番!依謝裒觀之,便是再論二番、三番,恐亦難言高下,理應就此絕番!」


  清談時,主客雙方勢均力敵兩相難分之際,中人便會出面調停,稍事休歇再論,停一次為一番,以此類推。當初衛玠與謝鯤在豫章秉燭長談,一共七番未分勝負,而大將軍王敦終夜插不上話,只能陪座當調停。一時傳出,亦為佳話。


  「然也!」


  屏中人暢然道:「聞此一番,已足以教人搓掌而贊也!華亭美鶴擅詠、擅辯、擅鳴,當為其彰矣!」稍稍一頓,再道:「嗯,叔雲雖年歲稍長,然亦足堪辯名!」


  王侃本欲作言以待二番、三番,聽得屏中之人已然作決,又見紀瞻目光如火、銀須滾動,當下便捉著茶碗慢慢轉身避過,默不作聲。


  「便如此!」


  目光逼退王侃,紀瞻緩撫銀須,沉吐一口氣,朝著謝裒點頭以示感激。紀友乃是紀瞻一脈單傳之孫,其父早亡,紀瞻雖待其嚴苛,實則寄以期許,怎願其聲譽受損!

  謝裒微微一笑,徐徐踏出亭中,心中則道:瞻簀恐怕待我已久矣!


  然也!


  劉濃見謝裒終於邁出亭中。面上雖未見痕迹,心中卻由然一松。之所以擇此論再述,且故意有所保留,正是方便紀友抓住自已的漏洞而辯。如此一來。自己便可進退有據,將辯論徐徐導至焦砟態勢!而這時,依清談規則,自會有人出面調亭。


  但謝裒亦真能忍,此時但凡深通玄理之輩皆可辯出。紀友已屬枯木強發、難以再續;而劉濃面不著色,每每出言漸呈渾然一體、無懈可擊之勢。


  若再持續,便著形跡!

  莫論勝敗,皆非劉濃所願!

  謝裒瞅著劉濃讚許的點頭,隨後環顧四野,朗聲將辯論以和局作決。紀友經此長辯,酒早已盡醒,背心卻滲滿了汗!被風一吹,幽涼浸骨,神色複雜的瞅了瞅劉濃。一揮寬袖,黯然離去。


  「謝過,老師!」


  劉濃雙手緩緩挽在眉前,朝著謝裒深深一個長揖。


  「瞻簀!」


  「瞻簀!」


  「劉美鶴……」


  喚聲不絕於耳。


  一回首,紅樓七友皆在不遠處等待,王羲之斜倚著松樹面帶微笑,而小謝安正揮著拳頭奔來,謝真石提著裙擺跟著追。


  謝裒捋著短須笑道:「去吧,汝之美譽,理當與友共瞻共享!」


  「是。老師。」


  劉濃洒然一笑,轉身向友人們踏步而去,眼角餘光掠過林間深處,周義不知去向。悄然一轉,見劉璠正背著雙手慢悠悠度下山。


  日薄在西,晚霞滿天。


  眾人圍著劉濃恭賀,劉濃笑言謝過,終究忍不住揉了一把小謝安的總角頭,惹得他嘴角一翹。不屑的翻白眼。


  眾人哈哈大笑,而後,見天時漸晚,便順著魚腸小道慢漫而下。


  劉濃心有所思,腳步隨即放緩,漸漸落在了未尾。暗忖:今日甚險,竟險些教小人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求盡善,終難致善……


  「劉郎君,且稍待!」


  身後傳來一聲喚。


  木屐驟然一頓,徐徐回首,只見在一株歪脖松下,俏生生立著一個女婢,仔細一辯,像是宋禕的婢女。


  女婢行至近前,淺淺萬福,輕聲道:「劉郎君,宋小娘子有請,可否隨婢子移步?」


  果然是她……


  劉濃稍作沉吟,便向那面帶殷切的女婢點頭。


  「劉郎君,隨婢子來!」


  女婢神色極喜,領著劉濃穿行於幽林之中,來福緩緩的墜在二人身後。


  時值黃昏,林中遍灑斑駁。


  點束之光,流動於女婢青裙,緩拂於劉濃月袍,盡顯迷離。


  漸行,嫣紅漸爛。


  出林,朱丹若彤。


  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至日前操琴之所。夕陽正美,投於碧潭中,映著絕美的容顏。有人扔下石子,頓時攪起一片燦金,惹得鱗波紋盪。美麗的女郎蹲在石上,歪著腦袋凝視水中之影,眼眸輕眨、輕眨,似迷,若徜。


  半晌。


  冉冉起身,綠紗沿著曼妙的身姿,滾盪。


  抓著裙角,款款邁至巨石邊緣處,長長的睫毛剪輯著遠方絢麗的雲錦。殊不知,她自己卻入了別人的眼帘,亦作畫。


  斜陽拂著綠衣,盤桓髻上的步搖泛著點點流光;裙畔,蔥嫩玉指溫柔的伏著,悄見,豆蔻櫻艷。


  一切令人眩惑致極。


  驀然間,盤桓髻徐徐側首,鼻翼微微皺起來,嫣然笑道:「宋禕,尚以為劉郎君不會至!」


  劉濃揖手道:「劉濃,見過宋小娘子!」


  「你上來,亦或,我下去?」右手的青笛輕輕一點,石上的女郎悄聲而問。


  「稍待!」


  劉濃瞅了瞅巨石,見一側有幾處可以落腳,將袍擺一撩,挽攬在手;而後,提著一口氣,大步躍上,幾個疾竄,噌噌噌縱到巨石之上。


  「呀!」


  宋禕掩嘴驚呼,睫毛唰來唰去。


  劉濃笑道:「宋小娘子何驚?不過因久習五禽戲,故而身足矯健也。」


  「哦,原是如此。」


  宋禕眼睛一眨,嘴角微微一彎,轉目投向遠方雲彩,眸子愈來愈柔,須臾,輕聲問道:「明日行雅以音律,劉郎君將鳴琴否?」


  劉濃負手而立,目逐輪日漸落於西,答道:「然也!」


  宋禕側首,仰視,問道:「明日何人侍琴?是,是那個白袍么?」說著,將玉笛指向巨石下正抬首仰望自家小郎君的來福。


  唉……


  劉濃暗暗一嘆,果然和綠蘿有關,委實不願再行猜測,索性直接問道:「宋小娘子,可是想見綠蘿?」言罷,逼目直視。


  「嗯!」


  未有半分停頓,未有絲毫躲閃,宋禕眸子直迎,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劉郎君聰慧過人,想必早已猜出綠蘿與宋禕有舊吧?」


  劉濃正色道:「然也!」


  宋禕眼睛一眨,柔柔笑道:「劉郎君猜錯矣!」


  劉濃道:「何錯之有?」


  宋禕媚笑道:「綠蘿與宋禕非舊,只是與宋禕故舊面貌極似而已!」


  「哦?原是如此!」


  劉濃暗暗一拂,抽身而出,微微一笑,揖手道:「若是宋小娘子想見綠蘿,且待明日。劉濃,先行告辭!」言罷,輕身躍下巨石。


  腳步未曾停留,揮著寬袖,穿行於林,眉梢微凝,心道:看來綠蘿,應乃綠珠之女!至於宋禕,她為何不在王敦身側,竟乃蕭氏義女?是史載有變,亦或另有別因?莫非……


  嗯,與我何干?此女,不可與之過近,亦不可與其成仇!


  石上。


  宋禕目送劉濃青冠消失於林林叢叢中,半晌,繞著巨石徐徐度步,玉笛輕擊掌心,眼底媚光不在,只余靈慧閃爍,歪首喃道:「怪耶,他竟不細問。他若問,我答甚?嗯,我定會答……故舊!然也,故舊,便是故舊!」


  言至此處,軟軟笑起來。


  ……


  王氏莊園,桂道口。


  「小郎君,坐好咯!」


  來福回頭一笑,而後將鞭一抽,「噼啪」一聲空響。


  「哞!」


  青牛憨啼,邁動四足,拉著車廂駛向山陰城。


  劉濃半眯著眼,隨車輕輕搖晃,拇指點扣食指,默然沉吟。突地,拇指一頓,眼帘盡張,心道:嗯……若再教其與紀友勾結,後果難測!殺之!

  「嘎吱!」


  便在此時,車軲轆輾地聲響嘎然而止。


  「小郎君,到咯!」來福挑簾。


  「嗯!」


  劉濃徐徐踏出,站在車轅上往西一望,落日已墜,將夜。


  跳下車,抖了抖袍袖,踏向客院,邊走邊道:「來福,周義,殺!」


  「殺?!」


  來福濃眉一抖,神情驀然一怔,半晌回過神來,疾步追上小郎君,按著腰間重劍,沉聲問道:「小郎君,果真?」


  「嗯……」


  劉濃回過頭來,凝視著來福,笑道:「然也!」


  「妙哉!」


  來福大讚,隨後濃眉飛揚,按著劍重重闔首,認真地問:「小郎君,要頭否?」


  頭?!


  劉濃由然一愣,緩緩搖頭,轉身踏入院中,背後飄落一字:「否!」


  ……


  自此而後,將再無玄談,偶有玄談對話。推薦一部民國女步《錦繡榮華亂世歌》,女主很有個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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