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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拂埃如絮

  豎日。


  錢塘縣公署,林間晨鳥歡叫。


  「哞!」


  竹林道中,青牛憨啼,拉出排排華麗的車身。轅上白袍,縱鞭如舞。


  「喳,喳……」


  藍、青、白三色相間的客鵲回首翹望,隨後雙足一蹬,樹枝彎彈間,青白雙翼振起,「嗖」的一聲,穿過朱牆,直撲公署長廊,沿廊鋪展而過,猛地瞅見樑上有蟲,投入其中。


  「咦!莫非有喜!」


  陳府君未著朝服而穿寬袍,負手立於廊下,抬頭仰望樑上客鵲,面上神色悠然而喜。待鵲飛走,猶不肯回目,迎著晨時清風,緩搖其頭,慢聲詠道:「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將將一闕詠罷,廊上有縣役匆匆而來,遞過一張名刺:「府君,有人投帖!」


  「哦?」


  陳府君眉頭微皺,會稽學館開館在暨,途經錢塘世家子弟眾多,人一多,事便多,近來已連接幾起事關世家子弟的控訟。錢塘陳氏不過次等士族,而往來者卻皆是中、上士族,惹不得更怠慢不得,理事時便有諸般制肘,令人極是煩悶,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慎重相待。


  「關內侯,稚川先生……」


  把帖匆匆一觀,神色倏然一頓,昔日劉侍中前往拜訪亦不可見,此時怎地會來投帖於我?


  嗯!莫非,妙賞日前我於武林水所作之詩賦風雅?


  想及此處,頓時眉飛色揚,揮著寬袖,疾疾穿過長廊,迎向公署外,邊走邊對縣役道:「今日客鵲來,定有佳音至!快快命人將雅亭細細打掃……」


  公署外,一排牛車靠在道旁兩邊。


  陳府君一步踏出來,但見垂柳前儘是寬袍高冠,當先一人,背守紅日,身著錦袍,長眉飛入兩鬢,頗俱威嚴,正是關內侯葛稚川,趕緊幾個疾步行前,揖手道:「錢塘陳重,見過葛侯!」


  葛洪神色淡然的將手一拱,淡聲道:「陳府君勿需多禮,葛洪前來只為訟稟,昨夜有人縱刀行兇於我門前。我且來問問府君,此事,當以何作論?」


  啊?!


  陳重聞言大驚,身不由已的後退兩步,眼珠凝中聚作兩點,額間則冷汗直冒,何人竟敢弒殺關內侯?莫不是嫌命長爾!若事屬實,怕是王公亦要驚怒啊!


  稍待……莫非,高門世家紛爭?


  半晌無聲。


  陳重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暗中惴惴難安,強自壓住混亂的心神,再次一個揖手,慎聲問道:「葛侯,兇犯乃何人?竟敢如此妄為!」


  「哼!」


  葛洪長眉豎凝,冷哼一聲,轉目投向身側幾位郎君,不再作言。


  「陳府君!」


  身側有人喚,陳重打橫一看,見是錢塘本地中等世家褚氏褚季野,兩家共居錢塘,亦不敢怠慢,當即挽手互相見過,心思則再轉:他怎地會和葛侯在一起?此事……


  「華亭劉濃,見過陳府君!」


  「吳縣孫盛,見過陳府君!」


  便在此時,褚季野身側兩人同時見禮,陳重轉目相投,但見左側之人面目俊雅,是個翩翩郎君。右側之人,右側之人!怎生一個美郎君!


  正當此景,美郎君一身月白寬袍,頂上青冠被朝日一輝,霎那間如玉映畫。一眼望之,遙遙若孤松靜秀於崗,巍巍峨峨則似玉山之將崩!


  陳重暗贊:渾若古之美人,如玉作雕爾。


  ……


  公署內,畫亭中。


  陳重、葛洪、劉濃、褚裒、孫盛五人環席而坐,經得美郎君娓娓而敘,陳重暗暗理清思緒,緊繃如弦的心神頓時為之一松,朝著葛洪揖手道:「葛侯止怒,陳重定將此事細加核查,並上報郡守!」


  「嗯!」


  葛洪微微闔首,神情漠然。


  陳重立即傳來主刑吏的縣丞,命其領人分兩路齊行,一路直赴武林山中探查行兇之地,一路則前往渡口驛棧核查三日內來往行人。


  待縣丞領命疾疾而去,再瞄一眼那美郎君,見其目不斜視,面色雲淡風輕、安之若素,不由得暗暗驚奇,心道:華亭劉氏倒亦曾有耳聞,果真美如壁玉,風儀卓絕。然,此子與何人結仇,竟惹人陰弒!唉,縱然賊人盡死無證,關內侯亦要為其申張,其間情誼……嗯,不可小覬……


  盞茶時光。


  亭內肅靜,唯余落筆沙沙。


  劉濃將訟稟細述於案紙,隨後簽字划押,葛洪亦加字旁證,褚裒、孫盛皆同。


  待見天時尚早,劉濃暗自揣度:差役若要將往來記錄盡數搜集,怕是一時半會難以歸返。側首見得葛洪面色略顯幾分不耐,遂邀其移步至《春秋》驛棧靜待,葛洪當即應允。


  陳重將四人恭送出公署,目送牛車離去。轉身時,渾身上下如釋重負,豁然一輕,長長喘得一口氣,瞅了瞅林梢歡鳴之雀,幽然嘆道:「客鵲此來,其喜非喜也……」


  ……


  浩蕩的車隊穿出柳道,漫行於竹林,待至岔口一分為二,一隊前往褚氏酒肆,一隊則直行《春秋》驛棧。


  劉濃跳下車,正準備迎向後車。


  「小郎君……」


  驛棧門口,翹首以望的綠蘿與墨璃提著裙擺奔來,前往錢塘縣公署時,劉濃恐棧中有失,特命白袍分行,而她們倆則已然知曉小郎君昨夜遇襲!

  兩人圍著細細打量,待見得小郎君安然無恙,皆拍著胸口感謝三官大帝。


  眼中,淚水瑩瑩。


  恰與此時,一隊縣役經過,至驛棧查核行人記錄……


  ……


  洛洛江水如紋推盪,一輛華麗的牛車靠於柳下,轅上的車夫不時的望向遠方,眉目間神情頗是焦灼。突地,其眼神一凝,回身道:「郎君,人回來了!」


  「當真!」


  簾中的聲音極喜,隨即有人揣簾而出,站於轅上探視。


  須臾,神色一頓。


  小道口,有人狂奔而來,踉踉蹌蹌的竄至近前,「撲」的一聲跪倒在地,嘶聲道:「郎君,失了!」


  「失了?」


  轅上郎君驀然而怔,喃道:「怎會有失!怎可有失!」


  稍頓,低聲吼道:「如若有失,汝何尚存?」


  來人頓首於地,顫聲道:「回稟郎君,小人被那劉濃以石砸傷,昏厥於叢,是以逃得一命!郎君,快走,縣役四齣……」


  「其餘諸人?何在!」


  來人道:「皆亡!」


  轅上郎君咬牙道:「殺之不死,其奈何哉!罷,山陰!」


  ……


  武林水,葛氏後山。


  十幾名縣役將散落四處的屍體歸作一處,仵史將其逐一細細檢核之後,眉色大變,踏至縣丞身側,沉聲道:「回稟虞縣丞,賊人共計二十有四,二十人利刃致死,四人斷舌。中有十四人,斷體而猝!無有辯識身份之物!」


  「斷體而猝!」


  縣丞倒抽一口冷氣,漫眼掃視四周,恍覺廝殺場景重現,如此血腥酷烈,便是其捕盜十年亦從未曾見!華亭部曲,何等人物矣!

  「攜回縣署!」


  半晌,虞縣丞鎖著眉頭,沉聲作令,隨即攜眾返回,可苦了那幫差役,只得將零零碎碎的物件扔於袋中,扛下山,以牛車拖回。


  將將行至縣署門口,檢核渡口的縣役已歸,兩方匯作一處,直奔入內。


  ……


  公署內。


  縣丞冷然道:「回稟府君,虞行已核盡賊人二十有四,皆亡!持利刃,指間繭,以骨探之,皆為孔武之輩。絕非流民盜匪,應屬士族蓄養多年之陰士部曲。」


  典史道:「三日內,往來渡口投棧者,共計五十有五,士族八,庶族三,商賈……」


  「唉!」


  陳重揮手制住典史之言,苦笑道:「商賈查之何意,此事不難料定,定是士庶之人而為!且依虞賢弟所言,等閑庶族難養忘死陰士!如此一來,何人下手,昭昭於八矣!」


  縣丞道:「府君,雖是死證,然若要深究,何不傳檄四關,張帖匪相,以辯其……」


  「賢弟啊……」


  陳重再嘆,言:「那劉郎君意在渡口,定有其因!此等世家博弈,你我怎可肆意介入其中!莫說無證,即便有證,亦是郡守與之交割矣!」


  說著,拍了拍猶自不服的縣丞之肩,慢聲道:「錄籍送至則可……」


  ……


  日尚未落,遙耀中天。


  烏桃案上置著渡口驛棧三日之錄籍,厚厚一疊。


  劉濃心中感概萬分,若無葛稚川前來,縣府行事怎會如此快捷!將縣丞送至門口,正欲前往隔壁室中請小憩的葛洪商議。


  「吱呀!」


  門開,葛洪踏出來,側首笑問:「瞻簀,可是已有眉目?」


  劉濃淡然而笑,深深作揖:「尚請葛侯移步!」


  稍後。


  二人對坐於案。


  潔白的左伯紙上,朱墨作圈,中有字跡燎草:吳興周義!


  吳興周氏?


  葛洪細細思索,眉頭愈鎖愈緊,少傾,沉聲道:「瞻簀,汝已然確鑿乎?周札,怎會如此愚蠢?這周義,又乃何人?」


  一連數問,皆因周氏亦非同小可!

  唉!

  劉濃暗暗一嘆,面正色危,沉沉揖手,朗聲道:「然也!昔日周義之親兄周勰,歿於華亭!除此之外,劉濃並無昔仇可致於此!」


  一語落地,鏘鏘定音!


  ……


  「啪!」


  車夫猛力一揮,空鞭徹響於野。


  劉濃負手於樹下,目送牛車遙遙漫在落日之端,方才回身返行驛棧,面上神情沉穩若水,木屐踏得從容不迫,袍袂經風一吹,皺展。


  來福與四名白袍緊隨其後,亦步亦趨,腰間刀劍晃動。待將至驛棧門口,委實忍不住心中好奇,悄聲問道:「小郎君,這個漁家葛侯,會幫咱們么?」


  「嗯……」


  聞言,劉濃頓步,緩緩回頭,徐徐展顏一笑,淡聲道:「君子藏器於身,侍時而動!」言罷,唇左微歪,跨進棧門,練字去矣。


  「待時而動……」


  來福摸著腦袋,嘿嘿一笑,問身側白袍:「待時而動,汝懂乎?」


  白袍鄭重的想了想,搖頭道:「似懂,非懂。」


  「哈哈!」


  來福放聲大笑,並未入內,攜著一名白袍按劍而走。


  所行方向,乃稍遠之驛棧!


  ……


  芥香浮案左,素手俏添,梅花墨。


  綠蘿輕盈的研動墨條,明眸如水,悄悄的描畫著沉吟的小郎君。墨璃跪在案側,將左伯紙緩緩鋪開,再以松竹紫檀鎮紙輕輕壓於兩側,目光一溜,攀上小郎君的臉,眼睛一眨,面上一紅,心道:小郎君,真好看……哦……三官大帝保估小郎君,事事平安……


  綠蘿道:「小郎君,墨好了。」


  「嗯……」


  劉濃輕聲而應,心中卻難以平靜,索性就著心潮,奮筆疾書,反而筆意盡隨,而後提著狼豪,歪首凝視,默然而念:「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念畢,將筆一擱,撩袍而起,緩緩邁於檐下。極目遠眺,余日闔眼,夏夜將起,隱有微風徐浸,驚不起袍角,只得拂人髮絲。然,即便如此,亦不可大意!

  吳興周氏!


  中上門閥世家,根深締固於江東已近百年,雖經周玘、周勰作亂而導致郡望大減,而今更只余周札一支獨撐門庭。然,若與華亭劉氏相較,仍是龐然大物爾!葛洪斷言,此事定非周氏闔族所為,應乃周義為報親兄之仇而孤意行之!其將修書一封,致信周札,將此事細細言之;更言周札乃知禮爾雅之輩,定能辯得是非,取重著輕;斷不教此類事體再現……


  誠然,若周氏蓄意陰弒,早已下手,何必待至如今!何況其下手之地,尚為渡口與葛洪門前!若是周札,豈會如此愚蠢!

  但,周義,不可活!


  寧斗君子勿惹小人,君子尚可欺之以方、博弈於棋,唯小人難防矣!汝既欲殺,來而不往非禮也!暗中已作決,只待葛洪致信而返,若非周氏所為,便設法將其誅之!若乃周氏所為,則唯有作於細,徐徐圖之。之所以請託於葛洪,乃佔道義爾!有得葛洪見證修書,不論是否乃周氏所為,其皆會有所顧忌!哪怕毫無實證在握,但有得周義投棧記錄,事情隱約明晰!


  悠悠之口,患之勝川矣!


  周札乃闔族之主,豈會不知輕重!唉,昔日蒙周札贈琴,其言琴乃聖物,莫可輕污!然事已至此,又豈能善了!莫論其是否棄子,皆應斷之!


  這時,來福大步而至,低聲道:「小郎君,那賊子已然離去,不知去向!」


  「無妨!」


  劉濃淡然笑道:「其心不死,必復!時機一至,捉蛇!」


  「是,小郎君!」


  來福瞅了瞅天時,再道:「小郎君,幾時前往城南?」


  「城南,現下便往……」


  ……


  註:最近這兩章,解釋有點多,但如若不解釋,唯恐事情不透。為邏輯計,只能羅嗦一些了,請大家見諒!另,推薦一部女頻民國《錦繡榮華亂世歌》,女主好有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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