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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不可欺

  下半夜,入秋的江南濕氣甚重,巷子兩側雖有夜燈挑著,入眼之處仍是一片蒙蒙。衛玠辭別了王導與諸公,跨上了牛車,前往早已託人備好的居舍。


  這些天舟車勞頓,又逢圍觀,再遇深夜長談,頭上兩側穴位猶若針扎,陣陣的刺痛讓他皺起了眉。


  自小,他便體質虛弱,被父母藏於深院之中,等閑不可視。可是如今,接二連三的遭遇讓他交瘁了心。伸手捏起擱在車中的金絲楠木小手爐,一陣暖意從手心傳至全身,細細一陣閉目引導,他才喘出一口氣來。


  這王導倒是體貼,知他體弱,便在車中給他備了手爐。原本王導想留他夜宿,他卻一再堅持不居,非是他懼那些幕名而來的名士辯難,實是他身體再也吃不消。以他之才,雖不至如三國時孔明舌戰群儒,但若談經論玄,這晉時天下,恐再難有人出其左右。


  牛車踏在夜霧之中,聲音清脆。他坐於其中,隨車而微搖,漸漸的困意泛生,便歪在車壁小憩。


  這時,牛車突然一頓,將正要沉入夢境的他驚醒。挑簾一觀,還未至居處,便略帶著惱意的問道:「為何停下?」


  車旁的隨從答道:「公子,有人在車后尾隨!」


  借著月色看去,秋巷深深,霧影綽綽。雖辯不清相貌,但依稀可見得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在牛車後跟隨。他們離得遠遠的,車停人停,車走人走。車夫與隨從高聲喝問,也不答話。


  「別管了,走吧!」


  衛玠身子疲乏之極,心生不耐,只想回到居舍早點休息,便吩咐車夫加快速度。管他是誰,若是強人也斷不可能帶著小孩行劫。況且還在這烏衣巷中,這裡可是王、謝望族所居之處,是江左最為權貴的門閥世家。若真是強人,三五個呼吸間私兵齊出,便能將他們二人料理。


  星月高高,霧寒深重,建鄴城內一片安寧,不聞任何聲響。


  衛玠洗沐之後,精氣神略見回復,便上床安憩。睡得雲里霧裡,隱約見到了亡妻樂氏,正在兩眼相顧淚茫茫之時,一陣扣門聲響起。


  「公子,公子……」


  他披起肩衣,又覺一陣頭暈襲來,趕緊穩住身子。還沒有下床,便不悅的道:「為何深夜敲門,王公便是如此訓導你們的么?」


  隨從在外答道:「小人本不想打撓公子,可是那兩人在院外站得已久,又說是公子的故人之後,所以……」


  「故人之後?」


  衛玠眉頭鎖得更緊,若是故人,怎不在王導府中相見,卻於深夜拜訪,如此不知禮數。正想不予以理會,卻聽那隨從在門外又道:「他們有物憑證,說是公子見了必知!」


  「哦!」


  有物憑證,到底是誰?

  衛玠心中好奇被勾起,便打開了房門,接過那隨從遞過來之物,一看之下面色微變,問道:「來人現在何處?」


  隨從答道:「正在院外,候得已有一個時辰!」


  衛玠看了看夜色,天將放曉,最是黑暗冷凜之時。有風吹過,身上更覺冷意直浸,一個時辰,如此天氣怕不凍壞?


  趕緊說道:「快快請進來!」


  「諾!」


  隨從應聲而走,直直的奔向院外。臉上則帶著笑意,懷中多了幾枚錢,雖然不多,只能打點酒喝。可是,奈不住那位小哥的一張甜嘴啊。他只是個下等庶民隨從,卻得一位士族小郎君稱讚了半夜,說他風度迷人,如何不喜。


  院門之外,劉濃和來福正縮在牆根里。


  來福個子寬大,迎在風口處,替自家小郎君遮擋著秋寒之風,憨厚的臉上露著不解,問道:「小郎君,我們為什麼不在巷子里堵著他,反而要到這裡來受凍呢?」


  此時夜重,門燈挑著來福的影子,影子里銜著劉濃。他一邊搓著手,一邊跺著腳,說道:「來,來福,你不懂,當街去拜見他,那是失禮。咱們在這裡等,這叫程門立雪,獲得同情。咱們沒有資本,要想空手套白狼,總得下點別的本錢!」


  他這一說,來福的頭更大了,一雙眼睛轉來轉去,也搞不懂什麼是程門立雪,什麼是資本,還有空手套白狼。這建鄴城既沒有下雪,也沒有白狼呀!不過,自從這小郎君摔了那麼一回后,經常口出天語,無人能懂,他已司空見貫,呵呵笑道:「小郎君說的,來福都不懂。不過我知道,小郎君,一定會有出息的!」


  說著,他壯著膽子,伸出自己的手,緊緊的將小郎君的雙手合在了手心中,嘴裡囁蠕:「天冷,來福給小郎君捂捂,小郎君別,別嫌。」


  「來福……」


  劉濃抬頭望著來福,見他臉上滿是窘迫,顯然是怕自己嫌棄。而自己的手合在他粗燥的手中,暖意直滲。眼睛慢慢的紅了,眼角的淚水欲出未出,微微向來福低首而禮,沉聲說道:「來福,若是有朝一日,劉濃能得富貴,一定不忘你的恩義!」


  來福聽得大驚,呼道:「小郎君,這如何使得,來福只是個粗鄙之人,來福當不起,來福……」


  便在此時,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從院內泄出燈光,將巷中映出門面大小一片昏黃。衛玠的隨從自那昏黃中踏出,直若黎明初現。


  「兩位,公子有請!」


  劉濃屏聲、靜氣,整了整衣冠,朝著那隨從一個拱手,朗聲道:「劉濃謝過王誾兄!」


  「謝啥,人活在世,誰沒有個危難之時,互相幫襯也是應該!」


  王誾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自己,呵呵而笑,挑著燈,引著二人走入院內。眼光掠過劉濃,見他年齡身段甚小,且又處於困境之中。但神態舉止卻落落大方,步伐也邁得不徐不急,走在院中仿若閑亭勝步。他們在那門外閑聊之時,這小郎君雖是在奉承自己,但卻讓人不覺有過,反而還猶似如沐春風。而觀其接人待物,也是禮儀溫和,一點也不似那些士族郎君以倔傲而自居。


  他是王導的隨從,隨著王導耳聞目染下,所見過的世家小郎君也多了。若真要論風貌知儀,以他的見聞來看,恐怕只有自家小郎君王羲之才能與其相比,心中不由得暗贊:「真是璞玉初具,正逢煙塵!」


  「小郎君,當心!」


  王誾轉過了一處坑地,怕劉濃摔著,挑著燈將身後照得通明。正是,你若投挑,我便還之以李。


  院子雖然不大,但也有三進四落,夜間也觀得不清晰,劉濃只知道穿過了庭院,又轉出了曲廊,便進入了內間。


  內間,燈火四明。


  劉濃見到衛玠之時,他正席地而坐於室中,手裡把玩著一物。這是一方硯台,硯台邊紋著一支素白梅花,名喚梅花墨。此物原屬潘安,那梅花正是潘安親手所紋。潘安與劉伶結識之後,極喜劉伶的風度與見識,便將這梅花墨贈於了劉伶。得到此物后,劉伶面色不見欣喜,卻於當場著墨,寫下了《北芒客舍》一詩,回贈潘安。


  但是知道此中內情的人卻極少,是以劉濃多次被拒於門外,而這梅花墨則是劉濃身份的唯一憑證。祖母許嬌所賜的其餘諸物,在北地之時,便被那些隨從哄搶而光。他們不過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裡知道此物的價值所在,見這梅花硯面相不奇,非金非玉,以為不值幾個錢,便放過了它。也幸而如此,不然劉濃今天也敲不開衛玠的門。


  衛玠眼觀梅花墨睹物思人,想起了潘安,物是人非、物存人亡。那般的風流儒雅人物,卻為功名而累,更因此捲入賈後與太子之爭,被誅殺於市。一時之間,他心中唏噓不已,入神甚深,燈光引著劉濃到了門口都還未察覺。


  「劉濃,見過衛世叔!」


  劉濃見衛玠低首撫硯,便在門口靜立安待,等到他抬首之時,方才深深一拜而禮。衛玠雖與潘安忘年之交,但他的父親衛恆和潘安卻是以平輩論交。劉濃是劉伶之孫,稱衛玠為世叔,也是正當。而他也正要藉此機會,將自己的身份,以及和衛玠的關係做實。


  「進來說話!」


  衛玠淡淡的說著,鳳眼微挑,瞅著面前這個年方稚齡的孩童,見他強裝大人風範,心中略有不喜。這時,他已將這二人辯清,這孩童和他身後高大的隨從,便是在烏衣巷一直尾隨自己的人。當時不見,卻於門前久候方才拜見,小小年紀便這般工於心計,怎會是看遍山水不著色的酒仙劉伶之後。而據他所知,劉伶那幾個兒子,生的後人也儘是些痴獃,瞧他這心計,也不像是個痴獃的樣子。


  「謝過世叔!」


  劉濃瞧見了衛玠眼中的疑問與不喜,心中咯噔一跳,不知自己哪裡做的不對,初見便惹他不喜。強壓心神,面不改色的除去腳上木屐,只著白襪而進。躬身踏入席中,持子弟之禮,在衛玠的對面跪坐,略略向右歪得幾分。


  待他安然坐好,衛玠將那梅花硯擱在案上,捧著手爐捂向胸口,驅除身上的陣陣寒意。地上雖然鋪著葦席,他又加了描絲跪墊,卻仍覺寒冷,輕聲問道:「不知小郎,是劉翁的哪位後人?」


  來了!


  聽他如此問,劉濃暗暗的深吸一口氣,將略低的頭抬起,雙手自然擱在兩腿之上,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說道:「家父,劉綃!」


  「劉綃?」


  衛玠的眉頭開始一點一點的凝聚,眼中湖水越積越深,深得讓人不敢於其對視。劉綃,在服喪期間便不行孝道的劉綃!雖然他是個傻子,但在這禮儀深重的魏晉時期,如此這般行事,端的不為人子。果然是一物生一物,劉綃不孝,子也不走正道!

  衛玠忍下心中厭惡,淡然說道:「你若是劉綃之子,衛玠不曾認得!」


  說著,他將案上的梅花硯一推,推到劉濃面前,又道:「你若是有難,且把這硯拿去賣了,自可保你一生衣食無憂!只是,你若要賣之時,希望能告知我一聲,我好代潘世叔,將此物收回!來人,送客!」


  「且慢!」


  劉濃一聲輕喝,雙手在腿上一按,挺胸而顧左右。左右隨從在燈光下,見他的面色雖是稚嫩,卻凜然生威,又是個士族小郎君模樣,腳下微微一緩。王誾則趁勢於暗中向那兩位隨從眨了眨眼睛,那兩個隨從和他極是交好,便頓住了腳步。


  王誾暗嘆:「小郎君,如今,便只有看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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