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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高家人

  興樂殿就像是一隻被花石頭壓得嚴實的鹹菜缸,平日裏密不透風,隻有榮德偶爾出去時才能露出半絲透氣的縫隙。而眼下,羅苒的眼神順著茶蓋的邊緣溜向桌對麵,囫圇咽下了一大口濃茶——那絲縫隙又合死了。


  自打那日榮德在靈和宮贏了勝仗,對羅苒的倚信便似更勝了幾分。從前無事不宣,如今日日入宮相伴卻已成了常例,就連這殿試的正日子,錢塘城打外城門起便嚴陣以待,更何況是宮裏的景象。內宮門辰時開啟後便一直關著,直到士子試後出宮才能再度開啟。榮德卻似毫不在意,仍照常接了羅苒進宮,隻不過趕在辰時,比平日晚了些時候。


  “長公主這是去哪兒了?”羅苒陪笑道:“妾身這一來,殿裏空蕩蕩的,箐遙和蘭溪都不在,連個答話的人都沒有,好在有個奉茶的丫頭還算得體些。”


  榮德順著羅苒目光所示處瞥了一眼,門簾邊兒立著一個穿水紅襦裙的丫頭,倒有些麵熟,也是叫什麽蘭的?

  “還能去哪兒?”榮德並未再在那丫頭身上費神,隻道;“皇上忙著在宣德殿采士,我也隻能在後宮裏轉轉,倒是順道去襄嬪那兒看了看。可憐那丫頭,本來身子就弱,這麽一折騰,更是隻剩一把骨頭了。虧得吳才人盡心照料。日夜住在清瑤殿,一應湯藥吃食都親自經手。”


  “她們姐妹情深,在宮裏也是難得了。”


  “哪裏真是姐妹情深呢?”榮德不以為然地輕哼了一聲,道:“襄嬪是吳玠將軍的內侄女,吳芍祖上和她家聯過姻,是個七拐八繞的遠親。吳翰林不過是個致仕的低職文官,吳芍有救駕大功卻遲遲不得晉封,還不是受了不爭氣的娘家拖累?如今有這樣個如日中天的將軍遠親,可不要全力攀附?”


  “妾身哪能懂得這些。”


  梨渦淺露,當真如懵懂豆蔻一般。


  “你最是聰慧的,隻不過不見得通曉這前朝後宮的勾連。本宮自小是見慣了這才能洞若觀火。不過要說起機敏謹慎,還是比不上你。”榮德言語間的優越不難聽出,“前番靈和宮的事要不是你提醒,本宮當真就冒冒失失去回皇上趙環抗旨私出宮了。還是你料得準,憑皇上對她的偏愛這點罪名根本算不得什麽,不痛不癢的就過去了,沒得讓本宮落個刻薄罵名。”


  “長姐如母,福國公主有錯在先,誰敢說您的不是呢?”


  “宮裏的舌頭最是隨風跑的,見皇上寵著她,便都很不能把她讚出花來了。什麽天仙臨凡,青女轉世的,隻要皇上不動怒,哪個真把抗旨這檔子事記在心裏!”榮德忿忿地喘著粗氣,略緩了緩,“你派去楊府盯著的下人還真機靈,知道跟著那輛馬車追到甄家公子的下處。出宮去楊府散個心不算是罪過,可這違背兄命私見待試外男、辱沒皇家清譽,可就是饒不得的大罪了!”榮德禁不住笑出了聲,“要本宮說啊,那派去的下人該重重褒賞一番!”


  “長公主說的是,自然要賞。”羅苒笑盈盈地隨聲附和著。彎彎的眼睛裏盛滿了溫順乖巧,“靈和宮經此一事,必是蕭條了不少吧?”


  “噯!本宮可不知,這宮裏全忙著照顧襄嬪小月,誰有閑工夫去理會靈和宮呢?”榮德得意地歎著氣,“左右環兒身子也不好,清靜養著便罷了。”


  “皇上也沒再去看過?”羅苒眉心微動,“不是真失了寵了吧?”


  “唉,不會”榮德悶悶地長出了口氣兒,“她之前那番盛寵,每日與皇上形影不離就像一個人似的,皇上倒不見得真能舍得她。隻是添些隔隙,本宮也讓皇上也明白明白,妹妹再親,也是一天大過一天,總會藏些女孩兒家心事。”


  羅苒會意地點了點頭,深呷了口茶,恩,有些涼了。


  她深知,榮德心思深沉,行事老成,卻偏偏作稚子之態費心與小長公主爭寵,說到底不過就是意氣之爭罷了,壓根便與大計無關。也是,都是異母的姐妹,偏偏庶出的小長公主獨獲青眼,任換做誰也必是忿忿難平。隻是.……羅苒精心地把茶蓋嚴絲合縫地扣在茶盞上,又微微旋了旋,對正了花色.……這一箭切莫要紮得太深,否則好端端的雙雕豈不要白白跑了一隻.——

  總算是把日頭坐到西斜了,楊秀凝眉望著紅羅紗外那團模模糊糊的光球,懶怠地扔下手裏的繡活,緩步走出偏殿,漫無目的地向宮外踱去。


  自在錢塘有了私宅,便再沒在宮裏耗到這個時辰過,都忘了傍晚時分夕陽斜斜籠著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時也竟有份毫無道理的肅穆安寧。


  私宅怕是難回去了,這場風波總還算不得過去了。可比起靈和宮裏的那位,她更憂心的倒是那位雷霆盛怒的九五之尊……

  李靜善沒進宮時,趙構視她如姐如母,無話不說無苦不訴。那時前朝有波瀾,她在他身旁護佑;後宮有橫禍,她替他抵攔。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學會了親力親為,學會了一力承擔,學會了獨自吞咽,學會了做另一個人的天……楊秀苦澀地笑了笑——怎麽會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力排眾議特許那女子進政和殿時,應是在去年盛夏吧……

  “咚……嗡.……”一聲雄渾的撞鍾聲響從遠處東南角層層傳來——城南大佛寺的暮鍾,一刻不差。殿試該了了。


  楊秀想到此,腳下的步子也便急了起來,雖說高世榮的才氣從未讓她憂心過,可這兩三日的變故不也都是在意料之外嗎.……

  “秀姑娘留步!”


  楊秀委實被這背後突如其來的一聲嬌喚驚了一下,回頭看時竟是神武軍左都統的夫人羅氏。梳得齊整的入雲高髻上見縫插針地簪滿了珠翠釵環,一身不符年歲的鬆綠百花鏤金廣繡長袍,腰間黃燦燦地係著十字編金軟帶,雍容倒有幾分,卻蓋不住小戶乍富式的俗豔。


  楊秀胡亂地見了禮,便強笑著問何事。


  “高公子金榜高中,狀元榜首,秀姑娘不必費心打聽了。”


  狀元?竟是狀元?看來皇上是下了死心要抬舉高家。楊秀來不及細想這些,不動聲色地道:“奴婢怎麽聽不懂這話?李夫人說的是哪家高公子?”


  “川南處置使高淵大人的獨子,妾身表兄,高世榮,秀姑娘想起來了?”


  彎彎的笑睛裏,有著讓人困惑的戲謔。


  “夫人何意?”


  楊秀沉下了麵色。清冷的四個字不容抗拒。


  “莫要慌張,你這些年藏得極好,除了高家父子,怎會還有旁人知你身份?”


  “可夫人如今卻知道的不少?”楊秀眼裏的戒備沒有絲毫鬆懈,可心裏卻已有了些眉目。


  “自是表舅密信告知。”羅苒輕笑了笑,這個楊秀確是個人物,難怪表舅這樣重用。


  “我如今見罪於聖上,被軟禁宮中,怕是不能為高大人效力了。”


  “豈能這麽說?姑娘今日處境正是高大人送你的教訓,還請秀姑娘笑納。”


  “教訓?什麽教訓?”


  “姑娘是高家的人,高公子,也是高家的人。”


  楊秀頓時明白羅苒言下之意。這些年來,她從不聽高淵號令,卻對高世榮言聽計從,高淵對此早就頗有怨言,隻是無可奈何於她罷了。而此番她任由高世榮的性子,安排他與李靜善在自己私府相會,被榮德抓住把柄,領了罰.……慢著!


  楊秀忽得抬眼厲聲問道:“是你給大長公主出的主意讓興樂殿的人在我府外監視!\"

  “姑娘說錯了……”羅苒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襟,笑道:“楊府外暗中監視的都是我將軍府裏的家仆。”


  “這麽說.……”楊秀一字一頓地道:“那天高公子根本沒有去甄陽府上吧。”


  “殿試三日前甄公子便閉門謝客了。姑娘說呢?”


  楊秀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張燦若春桃的臉龐,良久方無力地低聲道:“是……高大人的意思?利用榮德之口,趁機賜婚於甄陽?”


  “唉,隻是沒想到皇上還是舍不得小長公主.……”羅苒不無可惜地撇了撇嘴角,“不過如今大半個前朝後宮都知道這段風流韻事了,甄陽好歹有了些機會。”


  楊秀頓了頓,咬牙道:“既有心攀附,何不直接扯上高公子?偏要把這樣的好事讓給甄陽?”


  “高大人行事一向如此,姑娘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羅苒不以為意地笑道:“此事如豪賭一般,高大人怎麽舍得讓自己的獨子冒這個險。再者,高公子早已娶甄家大小姐為妻了,不好牽扯進此事。”


  “也是。”楊秀幽幽地說了一句,“嫁娶聯姻這種事派些窮親戚去便罷了。晏貴嬪如此,夫人您也是如此。”


  羅苒倒似不在意她言語間的譏諷。


  “若非表舅,我現在還不知嫁給綿水縣的哪個鄉紳員外呢,一輩子都出不了蜀地,更別說出入皇宮與皇親貴胄為伴。秀姑娘不必費心點撥了。”


  羅苒四下瞧了瞧,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利落地塞到楊秀懷中。


  “高大人密信,姑娘收好。”


  說完便轉身欲走。


  “你不怕我今晚便將此信呈與皇上!”


  羅苒淺笑出聲,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了楊秀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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