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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平地雷

  自榮德的壽誕過後,後宮裏竟有了幾分祥和之氣。許是清樂殿複寵衝淡了歆貴人和襄嬪的明爭暗鬥,又或許是因甄依再不似從前般獨得聖寵而平息了各宮的妒火。總之,宮裏的老人都說,好像過了初六後,天兒就慢慢涼下來了,那股子惱人的燥熱勁兒也不知不覺地退走了。按理說本是不該的,隻是這日子委實是好過了許多。


  可靜善卻像是被那晚的壽宴困住了魂兒,困在仲夏悶熱的夜晚裏,再沒走出來。


  榮德必是起疑了!靜善小心翼翼地鬆開層層圍繃在纖足上的葛布,嘴角隨著一陣鑽心的疼痛而誇張地抽搐。


  不曾上腳的百獸鞋、不期而遇的吳心兒,壽誕當日的種種就像是陰雲密布卻始終未起波瀾的汪洋——隻是靜善心中並無半點劫後餘生的慶幸,有的全是或早或晚終將溺斃於海底的恐懼……


  “秀姑娘,您不能進去……”


  門外猛一陣高呼小叫還沒落地,楊秀的半個身子已經闖進了內室,靜善手忙腳亂地隨手抓起床榻上的夾紗被蓋在麵目全非的雙足上。


  “也沒聽說長公主玉體欠安啊,怎的好端端的竟閉門謝客了?”


  靜善看著楊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心裏的酸甜苦辣好似忽得擰成一團般,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汁子。她強忍著抬眼看了看跟著楊秀衝進來的淨荷曦月,揮手讓她們了出去。


  二人一走,楊秀臉上最後剩下的那點笑容也收起來了,她不發一言地走近坐在靜善的床尾,一把掀開蓋在她足上的夾紗被,盯著那雙血肉模糊的纖足咬牙歎道:“我該早來幾日的,那晚在興壽宮我就看出不對。這幾天你緊鎖宮門不見訪客我更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今日出宮見了高公子與他細說了才猜出準是這腳上的紕漏。誰想……竟已是這副樣子。”


  “我早就過了纏足的年紀,如今火燒眉毛的光景,非要下狠勁纏起來……自然、自然不是什麽易事。”


  “哪裏是不易,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你筋骨已成,現下想著變回三寸金蓮,怕非刀削斧鑿不能如願啊!”


  “我……”靜善蒼白的嘴唇不受控地抖著,把沙啞的嗓音抖地更顯悲涼,“我還沒那麽傻,不過是想留些裹過足的痕跡罷了。三寸金蓮從來都隻是溢美之詞,沒幾人真鑽進趙環裙底拿尺子量過。我雙足本就纖細,多少裹出弓形不叫人看出是天足便有尋托辭的餘地。”


  “唉,令堂當年若是狠下心,如今你也少遭些罪。”


  “不是娘親。”靜善無力地把昏沉沉的頭靠在床首欄杆上,“她倒是打算來著,隻是家父年輕時全然狂生做派,逍遙不羈,沒少做離經叛道的事。我娘剛提了一句,他便搖頭晃腦地扯了一大篇順天應道的老莊之言,說什麽都不讓我娘給我裹足。”


  “令尊是道家門生?難怪……”


  “難怪久試不第,霜侵兩鬢了都隻是個窮秀才,連自己的獨女都要送去尼姑庵討生活?”


  楊秀輕輕地歎了口氣,頓了頓,方道:“隻是生錯了時候罷了。”


  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雙足又染上了一層膿水,靜善緊咬著牙根歪過了頭。


  “許是他把運氣都留給了我吧。畢竟……比起糊裏糊塗地給山賊陪葬,這點皮肉之苦也算不得什麽了。”


  “唉……你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宮裏上下都在背地裏猜你這靈和宮裏出了什麽名堂。”


  “我倒是想邁出去,你也不瞧我這腳上什麽光景……”靜善稍一挪動又禁不住吃痛地冷吸了一口氣,“不過也是。榮德本就疑心,這個當口絕不能再給她半點把柄了。”她用衣袖胡亂地抹去了額頭上的虛汗,定了定神,道,“但我這傷腳在宮中轉一圈不知又要攪起什麽風波。若是……若是能出宮一次,既能堵悠悠之口,又不易被有心人瞧出端倪。”


  “我與你說過,殿試將至,高公子早就閉門謝客多日,再說你堂堂長公主特意出宮拜訪一無銜外男,再怎麽瞞也會有風言風語……”


  “自然不會去高府!”靜善漲紅了臉盯著楊秀,循循善誘地道:“我聽皇兄說……你在宮外是有私宅的,高公子定是熟門熟路。”


  “你倒是會想些歪門邪道。”楊秀沒好氣地笑了笑,“也罷,我托人帶信給高公子。隻是真想見也就這兩日了,月尾便是殿試,還是別讓他太分心的好。”


  “嗯,那是當然,我已經夠拖累他,斷不能再毀他前程。”靜善重新用夾紗被蓋上了傷痕累累的雙足,略顯愧色地道:“在你府中相見到底還是讓你擔了風險,我這心裏也……”


  “我也不隻是為你。”楊秀不等說完便道:“他……想見你也不是一兩日了,此番也是成全了他。”


  靜善低頭看著衣領上繡地繁瑣的海棠花,默默地回味著這句成全,一時倒有些失神。


  “殿試……他可有把握?”


  “我不懂這些,相見時你當麵問不就成了?”


  “我怕……”靜善緊了緊喉嚨,“我怕真見了麵,倒不知從何處說起了。”


  楊秀自是懂這話中之意。一別兩年,從越州再到錢塘,一個在宮裏刀口舔血,一個在宮外娶親納妾,再見時,想問想聽的又何止千言萬語能應對?

  忽得,門外一陣疊指扣門聲,將屋內相對無言的二人唬得一驚。


  “公主!”淨荷聲音裏的驚慌可是比日月同天還要稀罕,“清瑤殿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大長公主這會兒怕已到了!”


  楊秀忙拉了淨荷進屋,讓她仔細道清原委。竟是清瑤殿的人親自來報,說是皇上正在前朝與大臣議事不敢驚擾隻得來找兩位長公主討主意。


  “到底何事如此驚慌?”


  “襄嬪……襄嬪小月了!”


  什麽!靜善和楊秀麵麵相覷都像是聽了什麽怪語誕談。從未聽聞襄嬪有喜,現下何來小月一說?

  淨荷也不知其中究竟,隻看清瑤殿派來報信兒的丫頭哭得可憐便也跟著著了急,畢竟後宮多年無子,好容易有了點血脈竟糊裏糊塗地掉了,如何讓人不扼腕?

  此事沒頭沒腦地就像一聲平地雷,後宮原本隻能算是暗流湧動,可如今這樣一炸,不知又要翻起什麽風波。贛南暴動剛起,入秋後金兵又是草長馬肥,內憂外患之下趙構原已是忙得連著五日不出乾元殿,若是這個節骨眼兒上後宮再有人興風作浪那……


  靜善沉思的功夫楊秀早已問清了來龍去脈,也知清瑤殿早請了禦醫診治,襄嬪並無性命之憂。說是來請兩位長公主做主怕不過是想鬧得大些博個憐惜,不讓這苦命的孩子白白沒了。


  無礙性命的事都不是什麽大事。靜善初時的驚詫既沒了,也就無意當即趕赴清瑤殿,隻交代淨荷好生安撫來人,自己收拾停當後自會去探望。


  那邊淨荷剛去,楊秀的眉頭便又鎖了起來。這裏剛說如何躲過宮裏婦人如何不叫人發現靜善足下有異,竟無端端地出了這麽一檔子怪事。靜善說什麽都是要去的,一來襄嬪位分已不算低,那個沒了的孩子又是這麽多年後宮裏頭一份兒,於情於理她這個獨得盛寵長公主也該去探望勸慰一番,畢竟後宮裏,誰說麵子上的事不是生死大事……


  “唉。”靜善這聲歎大抵隻是為著腳上的舊傷又要添新彩,“鞋子在床下,還要麻煩秀姑娘了。”


  楊秀會意忙蹲下身尋出鞋小心地服侍她穿上,紅緞子鞋麵好就好在不顯血色。


  “你這……能走嗎?”


  “咬牙挺過去便是。出了這門,你記著,我便是好端端的齊全人,連淨荷也不能讓她看出半點端倪。”


  “也就是皇上這幾日為著贛南動亂的事無暇進後宮,他若知你受這樣的苦……”


  “那我李靜善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楊秀猛地一怔。是啊,皇上縱是千般恩寵,也都是給禦妹長公主的,而不是眼前這個心思深沉的女賊李靜善。她看著靜善的雙足實實地踩在地上,臉上隱忍的與決然的眼神竟湊成幾分奇異的動人之色,忽然之間,楊秀似乎明白了她與高世榮之間這種若隱若現卻似金堅的依戀——一些話、一些事,隻有他能聽她傾訴。


  “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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