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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善緣

  靜善也不知已在這日頭底下立了多久了,不過那額上被烤出的一粒粒細小的汗珠倒委實密了起來。她有些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朝著福延殿大門外三棵楊柳樹下的那抹明黃色身影走去。


  “皇兄?既來了,如何不進去,隻在這毒日頭底下站著做什麽?”


  趙構轉身見是她卻似毫不意外,笑道:“你不也是白站了好久?”


  靜善聞言才知他竟是早察覺自己在遠處,登時紅透了大半個臉,隻得低頭朝殿裏走去,盯著裙角時隱時現的鞋尖,道:“我剛從母後那兒回來,還不想回來,正好見你在門外盯著那幾棵柳樹發呆,就想瞧明白你到底做什麽呢,誰知你這一站,就快半個時辰了。”


  “你竟也陪了朕半個時辰。”趙構從她身後快步跟了上來,搶在馮益之前替她脫下了外麵罩著的青縐對襟褂子。“到底是親兄妹,犯起傻來都是一個路子。”


  “這話好沒意思,誰與你一樣來?”靜善嗔著斜了他一眼,甩手自進了內室,倚在軟榻上,卻也不知做些什麽。


  “唉,你這個氣性真是……”趙構無奈地隨著她也進了內室,緊挨著她坐在了軟榻沿兒上,瞧著她臉上浮起的潮紅,笑道:“也是怪為兄管教不善。”


  他一番話正好勾起孟太後那通訓誡,惹得靜善更添了幾分倦厭,隻懶懶地道:“環兒生性蠢笨,就不勞皇兄費心了。倒是你,我殿外的那幾棵新柳怎麽惹到你了,足足盯了人家那麽久?”


  “不過看那幾棵像是新移過來的,比別處長了十多年的老柳更富風流繾綣之意,一時看住了罷了。”


  靜善忽然想起楊秀說過當年他還是康王時便在府中遍插垂柳,就算後來奔波逃亡,隻要能在一處稍稍安穩,行宮裏外也必是綠柳成蔭。隻是這越州行宮實在是小得很,再也是為安危計,樹木極為稀少,她殿前的這三棵也是年前才移過來的新苗。


  “風流繾綣……”靜善抿嘴淺笑道:“小垂手後柳無力,搖曳裾時雲欲生。皇兄後宮裏也確是少了這麽一個柳態雲步的美人啊……”


  “恩……”趙構竟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文茵雖美卻是個寧折不屈的脾氣。吳芍最識大體可總歸少了些女兒家的嬌媚。至於賢妃,自始便是畏畏弱弱上不了台麵,其他一眾人等更是不值贅言。如此一看,妹妹所言倒是不差啊。”


  “不差又如何?”靜善有些怏怏地斜了他一眼,“皇兄前月不剛納了幾家官宦千金嗎,何愁挑不出柔媚和順的佳人?這會兒長籲短歎地有什麽意思。要是真心急,不如早點兒往錢塘去,早日圓了大禮,也不必成天家到我這兒抱怨了!”


  “趙環,你今日可聽好了。”趙構的大手捏著她的下巴,又氣又笑地道:“你一日不出嫁,朕這抱怨你就要聽一日。”


  靜善不自覺地抬手去摸吃痛的下頜,慌亂之間和趙構收回的手打了個正著。她心虛地偷暼了趙構一眼,滿腹的怒氣也都散到九霄雲外去了。可這氣一消,倒是無話可說了。


  “再者,朕方才何曾抱怨了?”趙構訕訕地收回了手,“福延殿柳意正好,何需再舍近求遠,奔赴山水之外?”


  “橫豎……”靜善不自覺地埋下了發熱的臉頰,“橫豎也是要去的,左不過這幾日的功夫了,這會兒在這兒逞什麽口舌?”


  “罷了,口舌上麵,誰能占得你半分容易去。”趙構看著她低下的頭上還鬆鬆垮垮地挽著前幾日他予的紫玉釵,不禁欲伸手輕撫那釵頭的單瓣小梅,邊笑道:“不過看來,朕這賠罪的物什倒是送得很合妹妹心意啊。”


  “早時倉促,胡亂從妝奩裏拿了挽半髻用的,如今也給母後請過安了,實是用不上這……”邊說邊要反手講那釵從頭上卸下。


  “別動。”趙構輕喝住靜善,擋下她的手,重幫她穩了穩釵子,“本是美哉,何苦賭這個氣來?越大竟越像幼子,當日父皇麵前,你也敢這樣使性子不成?”


  “父皇若在,皇兄也不會在意環兒什麽性子吧……”


  “是環兒不會在意還有朕這樣的兄長。”


  一句話不鹹不淡,卻是針鋒相對而來,靜善心下不禁一顫,言多必失的理真是再不差的。若那人還在…當年落魄的庶子怎能求得如今的九五之位啊!蠢極,當真是蠢極……


  “不說這些了。”靜善勉強笑了笑,故意打岔道:“沒幾日便要啟程了,錢塘那邊準備的如何了?按理內侍監也該呈上內宮草圖請皇兄賜宮了吧。皇兄可想好賜給環兒何處了?”


  “你又沒見過那圖,說出來又有何用?”趙構笑道:“但確是緊鄰朕的紫宸殿,五進的院落,帶東西配殿,總也有福延殿三四個大小了。隻是這名字,朕還未想好。”


  “不拘什麽名字,隻要是能離皇兄近些,又有貴妃母女和瑗兒的住處便是好的。”靜善忽又想起一事,道:“母後的寢宮可定下了?”


  “你……還不知?”趙構隻當她還蒙在鼓裏,小心地拿捏著語氣,“母後說,橫豎也不能歸根,何苦在他鄉間輾轉。已拿定主意,不與我們遷去錢塘了……”


  靜善直到這會兒,才覺得孟太後是當真的。那些大限之期、生死有命的話直到此刻才真得如此駭人。她不知心裏那突如其來的絞痛是悲戚還是愧悔,隻是腦子裏反反複複回蕩的全都是那個母親一樣的女人語重心長的叮囑。收斂、謹慎、乖巧………那個女人是真的在意她能不能在這深宮裏安好吧。


  “環兒?”


  “恩?”


  趙構不放心地看著她掩不住的神傷,低聲安慰道:“天命所在,你我兄妹還是不要強求了。母後視你如命,也定不願見你因此而鬱鬱寡歡。”


  “話雖如此,可人心哪能是動之以理……”


  “那曉之以情呢?”


  靜善愣在原地,本是喧囂的腦海竟突然空得可怕。良久,她才緩緩開口道:“情字最難,環兒愚鈍,怕是懂不得。”


  趙構看著她越埋越低的臉頰,仿佛看著斷了線的風箏最終消隱於天際,悵然若失之時卻被天空的澄藍擄獲。就像是此時,落寞不減,可還是陷進這欲說還休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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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師太這是找什麽呢。”


  靜音本是弓身低背的在慈溪宮正殿院子裏的空地上一寸寸地摸索著,這會兒猛地一抬頭,忽覺眼前金花亂迸,等回過神兒來時,已被淨荷半拉半拽的帶到廊下了。


  “可是丟了什麽了?隨便吩咐小丫頭們去尋也就是了,何苦自己頂著大日頭四處找呢?瞧,這說話的功夫還往下滴汗呢。”淨荷一邊笑吟吟地說著一邊掏出自己的絹子做勢要給靜音擦拭,唬得靜音滿口不敢,忙自己接過絹子草草地擦了幾下。


  靜音這邊一麵擦一麵暗暗覷著淨荷的臉色。自打她剛進宮那會兒不知輕重地在正殿門口鬧了一場,被淨荷大庭廣眾地給了個沒臉,就一直不敢再去招惹淨荷。好在後來沒多久就搬出宮去看著新庵修建,也就再沒見過淨荷,沒想到今日碰上了,卻是這樣的和善,到底是宮裏有體麵的老人兒,自有一番大度在。想到這一層,靜音不禁更對淨荷添了幾分熱乎勁兒。


  “唉,也怪我自己不小心。從小養著的念珠,說掉就掉了。必是剛剛從正殿出來得太匆忙,甩碰之間丟了出去。”靜音懊惱地四處掃視著,恨不能叫一聲,那念珠便自己跑回來,“你說這還不像那鐲子墜子什麽的,太陽地下一曬就閃人眼睛。那木頭勞什子,最是不顯眼的東西。”


  “說得正是呢。”淨荷附和著點了點頭,也做勢抻著頸子四下去瞧,邊道:“那東西什麽樣子?等我回頭知會宮裏的小丫頭,別叫她們白藏了去。”


  “咳,念珠,哪裏有什麽樣子呢。”靜音有些難為情地瞥了瞥嘴,“宮裏的貴人們怕是看不上。不過就一樁,那十二顆小紫檀木球裏的一顆,用梵文刻著一個音字。怪模怪樣的,尋著的人一看便明白了。”


  “噢,是了。師太法號靜音。”淨荷誇張地拍了拍額頭,笑道:“差點都忘了。你們乾明庵這樣的大門大戶,自然是比別處更講究尊卑有序,上下得體。我若沒猜錯,怕是每位靜字輩的師太,都有一串這樣的念珠吧。”


  靜音聽她言語裏全是對乾明庵仰慕之意,心裏更是受用不少,不無得意地道:“姑娘聰慧,就是如此我才著急呢。靜字輩的本就人丁稀少,這些年過去了,有得圓寂善終,有的不知去向,如今也就剩下我和靜德兩人了。”


  “不知去向?”淨荷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梢,“可是南遷時走散了?”


  “哪兒啊。”靜音不以為然地歎了口氣,“金兵剛打進東京城的時候,她便逃出去了。給師父留下信說什麽不是檻內之人。這個傻妮子啊。你說想還俗什麽時候還不得,偏偏趕著金兵打進來的時候她跑出去了……”


  “是了,我原是知道的。”淨荷插嘴道:“太後娘娘前兒給長公主的那把長命鎖好像就是這個逃出去的師太留下的,隻是法號我實在記不得了,靜……”


  “靜善。”靜音忙接道:“李靜善。她是七八歲上下才入地庵。脾氣秉性上是沒得挑的,隻是實在不是佛門清修的材料……靜善是她俗家名,隻因師父與她父親熟識,她一下生,師太便親自給她按照靜字輩替她取了名字。等後來她家道落魄,被送進庵裏,師父也是百般疼愛,我小時不懂事,為此沒少找她麻煩……”


  “唉,怎麽就逃出去了呢,還挑了那麽個時候,怕是早已……不過如此說來雲安師太也是真憐惜長公主,才舍得把愛徒的長命鎖轉贈於公主。”


  靜音聞此言似要脫口而出什麽,卻又馬上躊躇了起來。猶豫再三方湊近了淨荷,低聲道:“不瞞姑娘,也不是為別的。隻因長公主相貌上實在是與我那苦命的師妹太為想像。我初見公主時,還隻當是師妹又回來了呢……師父也必是因此,才舍得把那長命鎖給公主的。”


  淨荷麵露驚詫之色,緩了半晌方如夢初醒般道:“世間竟有這樣的奇事?當真是長公主的善緣啊。”


  “此事姑娘聽了也便罷了,隻別四處傳去。師父嚴令我和靜德不準和旁人說半個字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淨荷笑著看了看天色,接著道:“我就當什麽都沒聽過,師太放心就是。依我看,您那念珠找起來也不是易事,不如師太就先回房歇歇,我多派幾個丫頭替您去尋,找到了就給您送去,如何?”


  靜音聽了如何不喜,滿麵堆笑地道了謝便飄飄然地自回後殿歇息去了。


  淨荷目送著她出了院子,臉上的笑意褪得一絲不剩。她若有所思地轉身欲回下處,卻猛被那廊下圓柱後轉出的人影嚇了個踉蹌。


  “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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