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眉頭又心頭
福延殿的內室靜得讓人心慌,若不是滿屋子嶄新的陳設,任誰進來都要誤以為是個荒廢了不下百年的古宅。
靜善狠狠地把自己蜷縮在床角裏,周身裹著兩床最後的棉被。這時節自然還是早著,又是在越州,且用不上這些厚重之物。可她就像發了瘋一樣,一股腦的從箱子底翻出來,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圍了起來。靜善又用力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多少會好一些。
左手手心裏還是冰涼的一片。靜善苦笑了一下,這青玉果然是難得的寶物。她愣愣地盯著膝頭緞子被麵上那一大塊淚水留下的濕印,像是在讀著晦澀難懂的子雲詩雲。
屋門咿呀一聲被試探著打開了一條縫。馮益順著門縫左右上下地找了半天,才瞅見藏在角落裏的靜善,忙鑽進了屋裏,順手把房門緊栓了起來。
“公主,林子說您急找老奴?”
靜善也不急搭話,隻是從被子裏把左手抽了出來,直遞到馮益眼前。
“也不是什麽急事,就是要煩請公公替環兒把此物好生收著,隻別讓……”
“喲,這不是容姑娘的小玉瓶兒嗎?公主找人替她修補了?”
靜善訝異地任他把瓶子接了過去,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公公見過此物?”
“見過,可不是見過嗎?”馮益拿過瓶子細瞧了瞧,“就是這個。有次容姑娘在屋裏自個兒拿著把玩,被老奴沒頭沒腦地闖進去,唬得她硬是把瓶子摔掉了。這不是……”馮益把瓶身轉了轉,指著給靜善看,“這些小細紋兒就是那次給摔的。”
靜善聞言默默了一陣,忽道:“那公公可知這瓶裏裝得是殺人於無形的慢毒?”
馮益驚得差點兒直接把手裏的瓶子扔出去。半晌才嗑嗑巴巴地道:“慢……慢毒?”
“這丫頭……”靜善咬著牙,歎道:“不曾想竟能藏住這樣的心思!是我小看她了……”
“公主……”馮益略猶豫了一下,“原還不知怎麽和您說,現下倒是不能不說了。”馮益頓了頓,見靜善也無反感之色,方繼續道:“老奴早數月前就發現容姑娘通過宮裏的孫公公一直和甄府書信來往。記號就留在芍藥圃。老奴有次跟在她後麵,親眼見她二人在廢院兒會麵。本想留個假記號抓斂容個現形兒,記號都做好了……但又怕鬧開了反倒不好收場,就沒有去。想著大不了日後多留心些也就罷了……可不料這妮子藏得竟是殺心……”
靜善聽了嘴上不說,心裏卻一下子通透了。孫德順那邊是楊秀早就發現的。趙構一向厭惡宦臣與外臣勾結,楊秀不費什麽氣力就連勸帶嚇地讓孫德順應下不再做此事。可那日偏又見芍藥圃的花盆少了一個。楊秀隻當孫德順重操舊業,便朝內宮監要了一盆一樣的趁人不備送了回去。然而事後再去向孫德順問罪,他竟指天賭誓從未再做此事……如今看來竟是和馮益的心思撞在一起了。
“那公主想怎麽處置斂容?”
靜善猛被這麽一問,倒有些愣住了。她看了看馮益,眸子裏最後一絲波瀾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公不必多問,更不要聲張。就當什麽都不知道。”靜善向馮益手上掃了一眼,莞爾一笑,帶著閨中少女的姣俏,“好生收著,有勞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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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妃用絹子拂了拂石凳,便直接坐了上去,頓覺一陣鑽心的冰涼充遍了整個身子。她賭氣地坐得更實了一些。
這便是隻帶著瑞陽和瓊華偷溜出來的唯一一個不便之處。任瓊華再怎麽盡心,也是先可著瑞陽來。至於小如鋪在石凳上的褥墊一類,忘一兩樣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她張文茵本就不是講究四角齊全的人。
午後的光暖洋洋得照得人犯懶,難得瑞陽竟有這麽好的精神。張貴妃把肘支在石桌上,一手托著腮,滿足地看著小瑞陽步履蹣跚地追著瓊華跑來跑去。胭脂紅的輕紗窄袖長襦上是她親自用金線繡的鳳穿牡丹的花樣,在太陽光下一閃閃地似是正好能和上瑞陽咯咯的笑聲。
“瑞兒!可小心些,仔細摔著了!”忽然遠遠地傳來一句焦急地關切。
張貴妃看著那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眉頭漸漸擰成了個死結。
吳才人卻並沒注意到在一旁獨坐的張貴妃,隻當是瓊華帶著小公主出來玩兒。快步來到近前,伸手拉過瑞陽。瑞陽對她也是早就熟識,像模像樣地請了安。
吳才人刮了一下瑞陽那瓊脂玉一樣的小鼻頭,笑到:“瞧我的瑞兒真是一天比一天出落了。”剛說完就轉過頭剜了瓊華一眼,斥道:“自己帶公主就更該謹慎些!怎麽敢讓她在這宮道上跑來跑去。別說摔了碰了你擔待不起,就是讓這來往的宮人瞧見了也不像樣子!她再小也是公主。一言一行都要和規矩。本宮不知和恩殿是怎樣的光景,可出了和恩殿,你就要提著心做事!”
“這正午都過了,吳才人的火氣怎麽還這麽旺啊?”
吳才人聞聲一驚,這才瞧見張貴妃晃晃悠悠地打亭子那邊走了來。吳才人忙見了禮,身後跪倒了一片跟著的丫鬟太監。張貴妃親自扶了她起來,親昵地順手給她理了理衣襟。
“可是瓊華冒犯才人了?”
“哪會啊……”吳才人看著張貴妃一臉的溫良恭儉,心裏忽覺一陣含糊,“瓊華是娘娘身邊的人,好端端地怎麽會冒犯臣妾?”
“原來吳才人也知道瓊華是本宮的人,當真不易啊!”
“娘娘說什麽呢……”吳才人訕訕地陪著笑,道:“瓊華姑娘是您多少年的貼身丫頭了,這宮裏哪有不知道的啊?”
“那可不一定……”張貴妃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本宮原也以為宮裏無人不知瑞陽是本宮懷胎九月拚著性命生下的親生女兒,可剛剛聽來,似是吳才人仍分不太清啊。”
“娘娘……”吳才人僵住的假笑現下是真的不堪入目了。她陳吟了一陣,突然正色道:“瑞陽永遠都是娘娘的親生骨肉,就算日後是臣妾來撫育,臣妾也定會……”
“吳才人是收到皇上的聖旨了?”
“還……還沒有,可這不過是……”
“巧了,本宮也沒有收到。”
張貴妃麵無表情地牽過了瑞陽,從吳才人身旁擦肩而過。瓊華在後麵緊緊地跟著。
吳才人看著這兩大一小的背影越走越遠,良久不發一言。還是木蘭忍不住忿忿道:“有本事去和皇上鬧啊,在娘娘麵前逞什麽威風!”
“胡說什麽呢!”吳才人輕聲嗬斥住木蘭,卻也不禁歎了口氣,“她也有她的苦。明明是親生骨肉,卻要給別人養著……”
“那……那娘娘可要去和皇上說說?”
“糊塗!”吳才人瞪了她一眼,道:“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後宮婦人若不能為君主分憂,當真是白無一用了。”
木蘭聽了便不則聲。
“娘娘可要回去?”一旁的丁任見木蘭不敢再問,忙插了句嘴。
“還早,先去趟慈溪殿吧。”吳才人看著丁任,猛然想起前幾日他們兄弟兩個匆忙忙地跑回來回的話,“確也是有段日子沒去給太後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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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益故意放慢了腳步,掉到了隊伍最尾處,和斂容並肩走著。
“怎麽了容姑娘?這幾日就看你魂不守舍的。如今幹脆都躲著公主了。”
“公公瘋魔了吧。”斂容瞪了他一眼,正色指了指在前麵走著的宮女們,道:“這些丫頭雖說規矩都教得差不多了,可沒幾個出過福延殿,更別說去慈溪宮了。我可不是要在後麵看著點,錯了一點兒丟的還不是公主的人?”
“那是辛苦姑娘了。姑娘也要珍重自身,瞧你這麵色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斂容聽了不自覺地撫了一下臉頰,尷尬地囁喏道:“近來……夜裏確是多夢。一晚上也睡不上幾個時辰。”
“恩……”馮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那就難怪了。”
兩人一路竊聲竊語,不覺得就到了慈溪宮。斂容忙快步上前換下曦月,虛扶著靜善進了正堂。
正趕上淨荷從內室掩了門出來,手裏還端著個托盤,上麵擎著三盞殘茶。見是靜善來了,忙笑著迎了上來:“公主今兒來得早呢。”
“怕是不巧吧?”靜善朝她手上的托盤溜了一眼,道:“母後這兒有客來?”
淨荷把手裏的物什隨手遞給了身後的宮女。一麵拉著靜善坐了下來。
“可不是有客嗎?呼啦啦一大幫呢。公主沒聽說?”
見靜善確是不知,淨荷方道:“娘娘近來又犯了時疾。每日纏綿病塌抑鬱寡歡的。咱們皇上聽了就想著召些禮佛之人進宮。一來陪著娘娘解悶,二來又能為娘娘解悶。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
“是了……”靜善點頭道:“母後是信佛之人,又清修多年。皇兄想得極周到。”她暗指著內室房門,問道:“裏麵的便是?”
“哪隻這些啊。整個尼姑庵都搬到越州了,又沒地方住。隻得先在慈溪宮擠著。裏麵的不過是有頭臉的,其他的都在偏殿呢。”
“竟不是本地的姑子?”
“不是,打東京來的。娘娘念舊,以前還是皇後的時候就常去她們庵裏祈福。趁著這次皇上開口,索性也見見故人。”
靜善正要再問,忽聽殿外一陣喧鬧。淨荷忙跑著出去看情形,靜善也跟著出去了。
隻見四五個太監宮女正圍著一個穿灰布袍的姑子一邊理論一邊推搡著。淨荷見了忙喝住。一個小丫頭小跑著過來對著淨荷耳語了幾句。淨荷聽了厭惡地瞪了那人一眼,嘟囔了一句。方又朝那群人喊到:“沒規矩的東西!這是娘娘的貴客!有什麽事非要在殿前掰扯?還不帶師太回偏殿?”
一群小丫頭忙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回頭七手八腳地就要押那個姑子回去。那姑子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一見淨荷這氣焰就低了幾丈。後又聽淨荷言語裏還算尊重,便也識趣地半推半就的跟著他們往後麵去了。
淨荷見他們消停了,長籲了一口氣,就要回正堂。這一轉身才見靜善一直在身後不遠處立著。
“咳,不過是一個不識好歹的姑子。也趕著那些個小奴才沒個見識,竟趕鬧到這兒來。驚著公主了吧?”
一番話說完,靜善應都不應,就如沒聽見一樣。隻站在那裏,眼睛還盯著剛才那群人站的地方。
“公主?”淨荷又試探著喚了一句,還是沒有動靜。
最後還是馮益推了她一把,靜善才如還了魂一樣清醒了過來。淨荷狐疑地看著她,正想問點什麽。卻見宜蘭匆忙忙地跑了出來。
“淨荷姐姐怎麽還在這兒,娘娘催茶呢!”
淨荷這才想起來。笑罵著自己糊塗,便轉身跟著宜蘭去了茶房。
“公主……”馮益猶豫了半天,也不知怎麽問。
“瞧我這是怎麽了。”靜善笑著撫著額頭道:“剛剛一晃的功夫就像睡過去了一般。”
“那老奴去請禦醫?”
“也好。”靜善微頷了頷首,“今日就先回吧。反正母後這也不便。回去的路上公公直接去請位禦醫便罷了。”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從慈溪殿出了來。就像從沒來過一樣。
靜善一個人在前麵走著。一步快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急。沒幾下就把後麵一群人甩了出去。
馮益和斂容並肩走著,在隊伍最後,誰也沒再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