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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此曲槐空落

  四弦一聲,發出裂帛般的清脆激越之聲。靜善久久抱著懷裏的琵琶,用額頭輕輕依著琴首。


  斂容見她終有了幾分倦意,忙遞了盅清茶過去,趁著她接手的時候把琵琶搶了過去,不由分說地塞回了匣子裏,重重地蓋上了蓋子。


  “你這丫頭瘋了,這是作甚?”


  “是公主瘋了!”斂容毫不示弱,回道:“打從太後那兒回來,您這不分晝夜地抱著那把琵琶彈,就算用膳的時候眼睛也離不開它。您瞧瞧您的手。”斂容心疼地捧起靜善的右手,上麵滿是新磨出的繭子,有的還帶著血跡,“您是金枝玉葉,哪裏受得了這個罪!”


  靜善抽回手,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蜷縮在榻上道:“我什麽罪沒受過,這算得上什麽。”她看著斂容在一旁急得直跺腳的樣子,在心裏笑出了聲,“明日就要去母後那裏了,總要彈出個樣子來。”


  “您急什麽啊?”斂容仍是不滿地嘟囔著,但聲量倒是小了些,“才學了幾天,太後娘娘那麽疼您,哪裏就能計較這些呢。”


  “誰說我是初學?”


  “啊?”斂容猝不及防地被她這麽一喝,倒有些打怵。“您原是會的?”


  “那是自然!”靜善正不知怎麽答,卻看馮益滿麵堆笑地打屋外半弓著腰進了屋來。斂容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見了禮便不自然地往後退了退。馮益也不理會,徑直到了靜善跟前,繼續道:“貴妃娘娘當年就是因為一手好琵琶占盡了榮寵。幾個公主更是打不會走的時候就會彈琵琶。咱們公主又是這裏麵拔尖兒的,自是沒得說了。”


  靜善帶著笑冷眼看著眼前這個人,忽然憶起薊州時他賭天罰誓地力證她的身份。現在想來,那天種種,於這個人而言大概是難不過吃飯睡覺這樣的事吧。


  “可打聽明白了?”靜善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都明白了,老奴特特兒地去問了瓊華姑娘。公主現在動身,正好能趕上。”馮益忙一本正經地回道。


  斂容躊躇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插話道:“公主可是要去哪兒?”


  靜善和馮益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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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構已是走得有些煩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張貴妃,美得讓人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忽然有些遺憾。比起六年前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眼前的少婦再雍容美豔,也難平分秋色。


  張貴妃早就感受到身旁這個男人的不耐煩了。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尤其是對他,他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最微小的蹙眉她都能敏銳地感受到。她打心裏厭惡這種本事,可慢慢地,卻再也離不開這種本事。


  “皇上。”張貴妃的眸子裏忽得閃過一絲欣喜,她柔聲喚住隻顧快步往前走的趙構,“您瞧,那簇花,您可認得出?”


  趙構聞言凝神定睛看去,不遠處,熱鬧鬧地看滿了一簇紅豔的花。他不禁又往前走了幾步,俯身細看了片刻,嘴角掛上了一絲了然的笑意。


  “是玫瑰。”他回頭望向張貴妃,胸有成竹地高聲答道。


  話音剛落,張貴妃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誇張地搖著頭,笑著歎息道:“六年了,皇上還是看不出門道。”她幾步走上前去,扶著趙構的手向莖上摸去,趙構還沒反應過來,一隻手已結結實實地挨上了花莖。“可覺得痛?”張貴妃眼角眉梢滿是笑意,略有些輕佻地問著。


  趙構訕笑了兩下,抽回了手,“是月季。”他回頭望著身旁那個笑得嬌俏的女人,眼底閃過一絲柔軟。“這麽些年了,朕還是沒有練就你那麽好的眼力。”


  “不是什麽眼力。”張貴妃輕撚起一片花瓣,有些出神地盯著,“熟能生巧罷了。臣妾.……自小便是在花圃裏生長。見的、聞的、玩的都是它們,不用眼睛,也能分清。”她纖細的手指沿著花莖緩緩地摩挲著,“月季的花瓣要比玫瑰寬大,顏色也更豔麗。且沒有那些惱人的小刺,自是更招人喜愛。在這宮裏,是最容易得見的。”


  “是嗎?”趙構有些掃興地道,“可惜了,朕還是更愛當年磁州的那株玫瑰。”


  張貴妃咬著下唇,手上稍一用力,登時折下了一朵月季,捧近了些,細細嗅了嗅,眸子裏的笑意漸漸褪得無影無蹤。


  “玫瑰,如何能被養在宮裏?”張貴妃像是自言自語般,“美則美矣,卻說不上豔壓群芳,又那麽鋒芒畢露,難以修剪。哪個花匠肯費心養它呢?”


  趙構的眉尖不自覺地蹙了起來。這些年來,他始終不願承認當年的意氣用事。許她榮寵。許她名位、許她自由,終還是換不回她的心甘情願。可當年磁州那個康王,隻知道娶她,便能嚐到為王的滋味。那是他從未真正嚐到的滋味。他望著身旁嗅花的少婦,美得無可挑剔。第一次,他開始有了一絲悔意。


  “皇上您瞧,那可是公主不是?”


  趙構猛得回過神兒來,順著張貴妃的目光看去。遠遠的俟楓亭裏,綽綽約約有兩三個人影。


  “是,正是皇妹。”趙構自己也不知這份篤定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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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斂容斜睨了一眼身旁聽得聚精會神的馮益,低聲道:“公公何必費這個心?”


  馮益回望了她一眼,像是雲裏霧裏般地問:“姑娘說什麽呢?”


  “公主回宮,已是萬千寵愛。前兒個又被準隨意進出政和殿,更是添了幾分尊貴。哪用得著使這般伎倆,就隻為多見皇上幾麵?如今就算正經的妃嬪都懶得費這個事兒了吧。”


  馮益想沒聽見一樣,眼睛依舊離不開端坐在亭子中央抱著琵琶彈奏的靜善。水紅的長襦襯得白玉琵琶更加光潔剔透。烏黑的長發隨意地在一側披散著,不時被微風吹起,在夕陽裏留下絕美的剪影。


  他滿意地笑了笑。


  “哪個公主不是尊貴的。可這尊貴能值幾個錢。”他瞥了一眼斂容,“姑娘放心吧,公主心裏有數著呢。”


  靜善凝著眉,盡量不去聽身後的竊竊私語。一雙柔荑一刻不停地在四根琴弦上翻出朵朵蘭花。她不安地掃向那個方向。來了。她飛速地收回視線,專注在這四根細細的琴弦上。


  “果真是長公主在此,皇上遠遠地便看真切了,到底是親妹妹呢。”張貴妃一麵笑著,一邊先行了幾步,趕著進了俟楓亭。靜善慌忙起身,像是才瞧見人來一般,略顯倉促地將琵琶遞給了身後的斂容。親昵地挽著張貴妃的手,眼睛卻盯著趙構,笑道:“本想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練練手,怎麽到被皇兄和貴妃一起撞見了?”


  趙構不自覺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以前總見她一身素色,清麗婉約。倒沒想到水紅色竟更襯她那雙黑亮的眸子。他有些不舍地收回了視線,坐了下來,含笑道:“今日是朕與貴妃初識的日子。每年今日,朕與貴妃都會形影不離。皇妹倒說說,到底是誰擾了誰的清靜?”


  “呀……”靜善故作誇張地朝張貴妃深深福了下去,半真半假地道:“那可是環兒的不是,攪了貴妃的好日子。”


  張貴妃一麵把她攙了起來,一麵卻佯裝不快地道:“自然是公主的不是。公主若真有心賠禮,就把剛才的曲子再彈一遍如何?也讓臣妾享享耳福?”


  一番話正中靜善下懷。她暗暗地瞧了一眼馮益,今日的事遠比他們兩個盤算的簡單多了。既如此,若不順水推舟,豈不是對不起天賜良機。她略客氣了一下,便要回了琵琶,橫抱在懷裏,端坐在石凳上,輕挑銀弦,緩奏開來。初時琴聲緊澀凝滯,不過卻不傷大雅,也是實在練得太過純熟,稍稍遮掩後,便漸入佳境。中段的快板奏得滴水不漏一氣嗬成,宛如秋風掃落葉般凜冽幹脆。曲終時的攏弦分寸拿捏得近乎完美,既有悲憫淒愴之感,又許人哀而不傷的慰藉之情。


  靜善默默地長舒了一口氣,雲淡風輕地重新把琵琶遞給斂容,神不知鬼不覺地抹幹了手心裏的冷汗。笑道:“環兒獻醜了。在外多年,別說練習,就是見都沒見過一把像樣的琴。再好的底子也荒廢了,實在是對不起母妃當年的教誨。”說著說著眼圈也慢慢紅了起來。


  “皇妹這首可是雷海青的‘槐空落’?”趙構眉梢微挑,突然問道。


  “正是。”靜善心裏一陣發慌,“這原是唐宮的小調,也是雷樂師的絕唱。一度失傳,還是當年父皇重金懸賞才重尋回了樂譜。但也鮮有人會彈。沒想到皇兄卻能聽得出來。當真是好耳力。”


  “倒也不是。”趙構被她說得倒有些愧色,笑道:“隻是貴妃擅琵琶,恰好又最愛彈這曲。朕充其量算是耳濡目染。其實音律上是不太通的。”他突然頓了頓,“不過絲竹亂耳,帝王更不應沉迷此道。你看父皇和大哥便可知了。”


  “皇兄..此言極是。”


  靜善不想精心數日才設下的巧遇竟陡轉成這幅尷尬場景,一時有些慌亂。她看著一旁的張貴妃,像是置身事外一般細細撫摸著斂容懷裏的那把白玉琵琶,一臉讚歎之色。


  “皇上....”


  三人循聲望去,隻見孫德順一路小跑著進了亭子,也顧不上見禮就急急忙忙地對著趙構耳語了兩句。張貴妃眼見著趙構的臉色一寸寸陰沉了下去,忙道:“皇上朝事重要,還是早些回政和殿吧。臣妾有公主作伴,也是一樣的。”


  趙構握著她的手,滿是無奈地柔聲道:“文茵,是朕的錯。你放心,朕去去就回。”他望了一眼靜善,“那就有勞皇妹替朕陪著貴妃了。”


  靜善忙滿口應下,一路看著趙構出了亭子朝政和殿方向去了,才算鬆了口氣。回頭看時,張貴妃已坐在剛剛的石凳上,懷裏抱著那把白玉琵琶,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著弦。


  “環兒都不知道皇嫂擅彈琵琶?”


  “皇嫂?”張貴妃抬頭望著靜善,語氣訝異,麵色卻如常,“長公主說什麽呢。你皇兄未曾立後,您這句皇嫂天底下還沒有人能擔得起呢。”


  “總要立的。如今這宮裏除了貴妃娘娘便都是些才人美人之流。一朝立後,哪還有他選,必是娘娘莫屬。早晚都是要這樣叫的,何必計較呢。”


  張貴妃仍是擺弄著琴弦,似是毫不關心一般。半晌才幽幽地道:“臣妾說句放肆的話,貴妃也好、皇後也罷,都不見得能入臣妾的眼。宮裏的女人、宮裏的花,都是一樣的,分出三六九等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靜善怔怔地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答話。今日張貴妃卻是不同,她若不是一心放在趙構身上,本應留意到的,也不至於這會兒被逼得山窮水盡。


  “娘娘這話...”


  “沒什麽意思。公主就當臣妾自言自語便罷了。”


  張貴妃懷裏的琵琶抱得更緊了。忽然,玉指微動,仿佛蜻蜓點水般挑開了第一根琴弦,卻一發不可收拾,琴聲如漣漪樣自如的散開,又如汩汩溪流延綿不絕,順暢和美。倏爾音調陡升,像是西風嘶鳴,一會兒又急轉直下,似怨婦呢喃。靜善隻覺心頭戚戚,不禁抿了抿領口,仿佛真的置身與塞外寒秋一般。


  四弦一聲,一曲終了。


  靜善愣在原地,腦子被最後那聲裂帛之音震得嗡嗡作響。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張貴妃放下琵琶,緩緩地起身,走到了靜善身前,一雙眸子直直地望進靜善的眼裏。


  “娘娘..果然好琴技。”靜善勉強說了句整話。她定了定神,笑問道:“隻不知娘娘剛剛所彈為何曲?竟這般攝人魂魄?”


  張貴妃的嘴角掛著玩味的笑容,微微側了側頭。


  “此曲喚作槐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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