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陽每每露出這樣的神情,朝臣們的心就會猛地一顫。
果不其然,謝安陽剛在壽帝身後站定,就有內監通傳:“陛下,京兆尹朱祁鎮求見。”
壽帝一聽,頓時皺起了眉頭。京兆尹是從七品官員,按律是不用上朝的,今日是年宴,壽帝宴請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朱祁鎮也不會不識相,冒著被遷怒的危險入宮求見。難道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他模糊的記得,朱祁鎮是一個穩重的人,斷不會冒失才對……
想到這裏,壽帝隻覺得今日的事情很是蹊蹺,一件事情接一件事情的到來,有些讓人目不暇接。他定了定神,吩咐左右:“傳。”
很快,朱祁鎮就上了殿。
因是朝拜壽帝,他穿得很是整齊,比年宴上的很多官員都更要正式。他到了大殿,當即扣倒,說道:“微臣驚擾陛下,實在是罪該萬死,還請陛下開恩不予責怪。前幾日,京兆衙門開堂審理了一樁懸案,一鄉下的婦人擊鼓鳴冤,為其舊主鳴冤。其舊主被夫家以通奸罪論處,她心懷不平,希望能還舊主公道。臣接了這案子,聽了來龍去脈,覺得確實可能是冤案,就立了案。”
“朱大人,今日是年宴,眾多朝臣都在,哪一個不比你忙,哪一個不比你手裏的事情重要,誰有閑工夫來聽你說一樁鄉下糾葛?”朱祁鎮還沒說完,就有人不樂意了。
說話的是禦史婁太明,他在魏明遠麾下效力,逮著了傅行健的把柄,一心豎著耳朵聽,準備好好參傅行健一本,怎聽得這些沒什麽要緊的小事?
朱祁鎮被他打斷,仍然氣定神閑,抿唇肅然道:“大人,請容下官說完。”
“婁大人,陛下都沒發話呢,聽聽也無妨。”婁太明平日裏沒少跟魏明鈺作對,見他吃癟,魏明鈺樂見其成,笑著懟了他一軍。
婁太明果然不敢再說,恨恨的瞪了朱祁鎮一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朱祁鎮將這些勾心鬥角都瞧在眼裏,仍然是不動聲色,不驚不怒,見壽帝並未喝止自己,繼續說道:“臣調查了這婦人的來曆,又通傳涉案的人員,除了已經死亡的舊主和舊主夫君之外,不少涉案人員均已取證。陛下,這是供詞,臣斷定可信。”
說著,朱祁鎮從袖帶中拿出一份供詞,雙手捧上。
謝安陽接過了供詞,遞給壽帝,壽帝目光中帶了幾分深思,將供詞拿了過來,展開開始讀了起來。
一開始,他神色帶了幾分不以為然,那供詞很長,慢慢讀下去,壽帝的臉色都變了,一張臉烏雲密布,帶著隱約雷霆之怒,隨時可以炸裂開來。
見壽帝如此,眾臣都慢慢禁了聲,誰也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大殿之中安靜極了,人人屏住了呼吸,都有幾分好奇的看著那份供詞。那供詞究竟寫了什麽,竟惹得壽帝如此不悅?
朱祁鎮膽子真大,今日年宴本就不是很和平,他一個七品小官,也敢上大殿上來觸動壽帝的眉頭。這大殿之中有不少人跟朱祁鎮有交情,見狀都暗暗擔心,生怕一個不好,朱祁鎮這顆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傅容月安安靜靜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如水,沉穩的看著不遠處明顯不對勁的傅行健,嘴角輕勾,笑得意味深長。
傅行健如坐針氈,順著黏在身上的目光看過來時,她已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甚至還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端著酒杯遙遙敬了傅行健一杯酒。
梅向榮側頭跟她說了幾句話,她便轉開了目光,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傅行健不疑有他,他的心思都陷入了慶幸之中,時間,隻要給他一點時間,今日的種種又算得了什麽?他暗暗握緊拳頭,等他渡過了今日的危機,一定要想辦法盡快除掉魏明遠等人,否則,下一刻,還不知道什麽在等著他!
就是到了此時,傅行健仍然堅定的相信,馬蘭朵的出現絕非偶然,一定是魏明遠等人的手筆!
壽帝終於看完了那長長的供詞,他緩緩合上卷書,額頭上的青筋暗跳,明顯他在壓抑自己的憤怒。卷書在他手中越捏越緊,已經被捏得變形,壽帝慢慢的又放開了那卷書,語氣平穩的問道:“人在哪裏?”
“因此婦人實在重要,乃是如今存活的要緊人證,微臣為了不容有失,暫時讓她住在微臣的府邸,可隨時提審。”朱祁鎮忙答。
壽帝點了點頭:“宣上殿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
今日的年宴可真是親民,壽帝不但召見了一個市井間的老鴇,現在還要召見一個鄉野村婦!
大家麵麵相覷,一時都作聲不得。
馬蘭朵等舞姬的表演早已被叫停,除了馬蘭朵,所有舞姬都有序的退到了後殿等候,壽帝沒有發話,馬蘭朵一時也不知道進退,茫然的站在場中。梅阮儀就站在她身邊,見老鴇上殿後,就讓她站到了宴場的一邊,直到朱祁鎮上來,壽帝也沒讓馬蘭朵下去的意思,連梅阮儀也犯了難,一時不知如何安頓馬蘭朵。
最後,還是謝安陽給梅阮儀打了個眼色,讓他將人帶到了後殿去。
等梅阮儀再回到大殿之中時,正聽到壽帝吩咐傳召原告,不免也是吃驚,坐下後小聲的問傅容月:“陛下要親審?”
“這樣大的事情,不審怎行?”傅容月微微一笑。
梅阮儀一愣,這才想起,這件事原本就是身邊人的傑作。
他半晌作聲不得,心中卻湧起一股難言的複雜感。看著傅容月恬靜安寧的臉龐,臉上的青色胎記幾乎看不見,素手執杯,冷清悠然,誰又能想到,她的生活竟摻雜著那麽多苦難?他恍然驚覺,這樣美麗皮囊下的傅容月,其實是一匹被往事逼急了的凶狼,難怪義父總是想著要補償她受過的痛!
仿佛覺察到他的注視,傅容月輕輕側頭,笑容溫軟:“阮儀哥,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請不要阻止我。”
這世上誰都可以開口勸,她都可以置若罔聞,唯獨他……
她知道他一貫心軟,如果他不忍見到接下來的場麵,開口相求,她真怕自己會忍不住真的想停止。
可是,她能饒了這些人,她死去的錦兒和母親能否饒得過?這些年因這個人而死去的亡靈,是否會感到怨念?
事到如今,這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仇恨了!
“我如果想阻止你,早在計劃啟動之前,我就阻攔你了。”梅阮儀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已經是一派寬容:“這是你的目標,我雖然不讚同,但也不會成為你的阻礙。”
傅容月感激的伸手握住他,他亦重重一握,都不再說話。
事關緊要,寧元凱親自帶了禁軍前往京兆尹府提來原告,怕被阻攔,是快馬而去快馬而回,不多時,一個瘦弱的婦人跟在禁軍身後,上了大殿。
這人很是瘦弱,一雙手隻剩下皮包骨,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見不到光的慘敗,看著有些滲人;雙眼更是突出,眼珠子好像要從眼窩裏凸出來,頭發枯黃稀少,規規矩矩的盤著。五官倒是生的不錯,一眼就知道這個女子年輕時有幾分姿色,隻是現下被歲月折磨得有些脫了形,看起來格外可憐。
她滿目慌張,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沒什麽見識的小婦人模樣,卻在看到傅行健的臉時,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眼中露出憎惡的光芒。
傅行健本沒有留意她,被她的目光攝住,下意識的多看了她一眼。
這一細看,他頓覺魂飛天外,失態的一顫,手邊的酒杯頓時被打翻,酒水沿著桌子流到了他的腿上。他渾然不覺,渾身一時冷一時熱,震驚至極的看著這婦人。
她……怎麽可能還活著?!
一連串的問號在傅行健心頭盤旋,此時,他已經完完全全的明白過來,今日這個局並不是單獨的,一環扣一環,根本就是衝著他來的!
這個婦人一步步走過傅行健身邊,走過傅容月等人身側時,同傅容月目光不經意的碰撞。傅容月溫和一笑,她乍然看到傅容月在這裏,心中立即安穩了不少,頓時生出無限的勇氣,腦中想起當年做婢女時主子教的規矩,雖然生疏,卻還算大方得體的跪下磕頭。
壽帝赦她無罪後,就轉頭麵向梅向榮,喚道:“梅卿。”
梅向榮出列後,壽帝麵露倦色,招招手讓梅向榮到跟前來,將手中的供詞交給了他,吩咐道:“你來代朕審問,朕累了,在一邊聽著。”
他麵色帶了幾分蒼白,今日年宴受驚受怒,於身體並不好,本該離去歇息,可這事實在重要,隻得硬撐。
梅向榮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接了供詞,領了口諭,謝安陽忙吩咐人在壽帝禦座之下設案桌,容梅向榮細審。
梅向榮一目十行的看完供詞,定了定神,很快找到了突破點:“你叫什麽名字?你說你原是大家府邸的婢女,原主是誰家?”
“民女竹桃,原在忠肅侯府姨娘高姨娘院中當差。”婦人清了清嗓子,緩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