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08 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
背光處,一抹瘦小身影將兩個易拉罐狠狠踩在腳下,用力碾壓,仿佛兩隻無辜的易拉罐就是他口中的杜源杜權父子,恨不得將他們全部踩癟、踩爛、化作齏粉。秦縱遙悄悄靠近些,借著暗淡光線看到那是一個雙臉漲紅的少年,黑發白膚,身上的西裝校服斜斜垮垮,左胸口隱約繡著一個看不太清楚的logo。
又用力吼了幾聲,少年似乎累了,往斜坡上直直倒去。
他的動作充斥著放任自流,那種無能為力得感覺由內而發,讓秦縱遙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也能感覺得到。
香港的冬天並不寒冷,斜坡上的草依舊是綠油油的一層,他四仰八叉的躺在那裏,愣愣望向浩瀚星空,眼角滑落眼淚,喃喃念著:
“姐姐……姐姐……”
秦縱遙本是心細如塵的人,何況對潭城很多事了若指掌爛熟於心,聽到這樣反複的呢喃,基本可以確定不遠處的少年就是杜晚菁,他隸屬於杜氏家族的旁支,家道中落,父母雙亡,隻餘一個姐姐和他相依為命。說起他的姐姐杜晚妝,的確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胚子,長相和身材均不俗,隻可惜寄人籬下又有幼弟需要庇護,她不得不淪為杜家兩父子玩物。
杜家兩父子同好一個女人,這在潭城上流社會圈子裏,不是什麽秘密。
“為什麽……為什麽啊……”
杜晚菁的情緒再度激動起來,雙手用力往下錘,折騰一陣子,整具身體痛苦的蜷縮成一團,像缺乏安全感的嬰兒,尋不到任何保護,隻能無力的將自己收緊,收緊,再收緊。埋怨和質問慢慢變成無聲哽咽,或許是年紀小小的他獨自在星空草地上的身影單薄因此容易勾起內心深處的同情,又或許是看到這樣的他難免回想起從前的少年時光,默默許久的秦縱遙舉步上前。
“嗨。”
他在離杜晚菁兩三步的距離停下,沉穩有加的聲線裏有莫名的穩定感:
“有什麽,我可以幫你嗎?”
“沒有!”
杜晚菁壓根沒料到三更半夜還會有人走到角落裏注意到自己,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硬邦邦的回答,然後右手隨手扯出一根綠草,雙手將草兒翻來覆去的折疊散開,白皙雙頰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方才的激動,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微微泛出一種異樣的紅。清目挺鼻的他帶著幾分雌雄難辨的美,聯想到杜晚妝難得一見的容貌,秦縱遙立刻想到,眼前的少年在長大以後,肯定也是一個少女殺手。
“真的沒有嗎?”
秦縱遙淡淡反問,心裏有些為自己莫名其妙邁出多管閑事的一步而懊惱:
“你剛才……”
“我剛才怎麽了?”少年心性讓杜晚菁有些羞愧難當,他騰的站起,冷眼瞧向黑暗裏西裝革履、異常英俊的男子,“你是想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嗎?在我看來,這就是屁話!難道哭還分男女嗎?在定義男和女的性別之前,最開先,我們都是人!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是人就會有想哭的時候,隻不過有些懦夫礙於麵子不敢哭,才掰扯些那種無聊的話。”
“……”
沒想到這個少年口舌這麽伶俐尖銳,被他這麽一頓搶白,秦縱遙罕見的沒有生氣,而是饒有興致的看向他,沉靜如水:
“你怎麽知道我會說那樣的話?恰恰相反,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每個人,都會有想哭的時候。”
“唔……”
畢竟還年輕,杜晚菁對陌生人突如其來的讚同有些懵。
愣了片刻,他從高高的斜坡邊緣跳下來,腳上一雙板鞋半濕半幹,看樣子,之前或許還去過海邊,走到海水當中。
這個小小的發現讓秦縱遙心裏那點違反原則而心生懊惱的情緒頓時消失,他不動聲色看向越靠越近的男孩,刺鼻酒味被暖和夜風熏得有些難聞。杜晚菁正在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是那種帶著研判和觀察的敏銳眼神,盡收眼底的他隻當沒有任何察覺,且看這個少年還會說出什麽話來。
打量完畢,一絲蒼白又不乏冷嘲的笑在杜晚菁麵容浮現,他雙臂環抱胸前,仰頭嗤道:
“你的普通話相當標準,不是香港人。”
“不是。”
“瞧你年紀比我也大不了很多,勉強能叫一聲哥哥,不過,瞧你身上這一身純手工訂做的西裝,襯衫上甚至還有屬於自己的標識,是內地來的富二代吧?我最煩別人管我,而且,你一個根本不知人間疾苦的富二代有什麽權利管別人?大哥,我聞著你身上也有酒味,該不會是剛從蘭桂坊玩出來,頭腦還有些不清楚吧?多管閑事!”
且不論他話裏話外的鄙視,秦縱遙還是為他入微的觀察有些小小驚歎。
這個孩子,果然是聰明至極,難怪小小年紀來這邊讀書,聽說成績還不錯。
“既然你對我來了個評頭論足,也讓我猜猜你吧。”應付這種驕傲聰明同時還敏感細膩的男孩子,秦縱遙以為,多費唇舌根本無用,還不如讓他產生一點小小的驚詫,“你也來自內地,在赫赫有名的匯文中學念書,成績優異,父母早已故去,有個待你很好的姐姐。你本來是個積極向上、努力想改變命運的男孩子,隻不過……因為發生一些事,讓你突然對整個人生產生一種無能為力的顛覆和荒誕感,於是你有些不知道何去何從。請注意,我說的改變命運,準確的說,不隻是你自己,而是你們姐弟兩個。”
“你……”
黑如玉石般的瞳仁裏蓄滿震驚,杜晚菁沒想到一個初見的男人能把自己說個全中。
不過,他好歹是個科學迷,對看相斷命是信的,少頃後,他立刻警覺的後退,做出一種防範的姿態:
“你是杜權派來找我麻煩的?”
“不是認為我是富二代麽?”秦縱遙微微的笑,“你覺得,那樣的人渣,能指派動我?”
“那你……”
“我是潭城人。”
杜晚菁歪頭打量他,墨眉深眸,身形如樹,他對潭城那些有名的富二代知道不少,卻好像沒有見過眼前這個男人。
如此出色的男人,假如見過,肯定不可能忘記。
秦縱遙看出他的疑問,聳聳肩,輕鬆道:
“你不認識我正常,我在國外念書有段時間,剛回潭城不久。而你,來香港有兩年了。”
“你認識我姐?”
杜晚菁又問,短短五個字,他的嗓音卻有些變了音調,暗啞深處,別有一股苦澀味道。
敏銳如他,自然理解杜晚菁這股苦澀從何而來。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為什麽會有那麽一兩秒不受控製來搭話,小小年紀的他過早窺探到人世間的醜陋和悲涼,他的遭遇,讓自己有些無法抑製的心疼。他走到斜坡邊緣坐下,解開西裝外口,修長兩手在黑色挺括的西褲上交叉,慢慢的撒了個小謊:
“不算認識,隻是……聽說她長得很美。”
“是啊,我姐……”
他鄉遇老鄉,聽他這麽說,總算放下防備的杜晚菁也走過去並排落座,看向天邊一閃閃的星子:
“她是個大美人。”
或許是不想再繼續姐姐的話題,杜晚菁說完便沉默。
秦縱遙耐心的陪他坐著,一邊仰望著璀璨星空,一邊慢悠悠的駁回他剛才的判斷:“如你所說,我可能勉強算得上富二代,但是,‘不知人間疾苦’幾個字你說錯了。小子,你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你一個人遇到難題無法解決。就像你說每個人都會有想哭的時候,同樣的道理,每個人都有無法解決、錐心刺骨的難題。”
“是麽?那……你的難題是什麽?”
杜晚菁扯了扯嘴角,看向身旁氣質優雅的男子,想他這麽出眾的男人,年輕,富有,肯定還能幹,能有什麽難題呢?
“我的難題是……”
往事幀幀,秦縱遙閉了閉眼:
“我在乎的人,全部可望不可即。”
“全部?”
“全部。”
居然是全部,杜晚菁被他輕輕如喃的兩個字震到。
反觀自己,至少還有姐姐全心全意待我啊,不是麽?
他的悲傷是如此深沉,仿佛整個世界沒有一點光亮般,而自己,至少還有姐姐,還有心愛的學業,還有朋友。
“你剛說想幫我?”
任由情緒放縱了幾分鍾,秦縱遙恢複慣常筆直坐姿,看向眼神漸漸褪去霧靄的男孩。
“嗯。”
“你能幫我殺了杜源杜權兩個嗎?”
杜晚菁咬牙切齒,不過,他本也一句玩笑,在秦縱遙還沒吱聲時,嘴角已咧了開。
“不能。”秦縱遙起身,“我能幫你的是帶你去喝喝酒,今晚之後,咱們各自為各自的難題努力。”
“真的去喝酒?”
“我買單。不過,你到可以喝酒的年紀了嗎?”
“反正沒到也喝過啦。”
“既然如此,那我再多說一句,對於恨的人,幹掉他們不是什麽好辦法,違法。你要變得強大,強大到有能力讓他們生不如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