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萬般屈辱
幽怨氣息在包間內彌散,好像鬼魂在側,從骨子裏散發出源源不絕的仇怨。
兩隻麻雀從石榴樹的樹幹順著枝椏飛過來,停到窗戶附近,其中一隻俯頭輕啄身旁那朵鮮紅如火的石榴花。端起白玉珍珠糕走過去,秦縱遙將薄薄如切的糕點擺到窗台,或許是餓了,或許是膽大,兩隻麻雀毫不畏懼的跳過去,一口一口啄食,偶爾還嘰喳兩聲,低頭又抬頭的樣子可愛至極。
像在消化他言語中深厚的嘲諷,林詠久久沒有作聲,稍往兩側高吊的狹長鳳眼氤氳出一層霧靄。
雙手插.進西褲口袋的秦縱遙回頭,靜靜看著她的暗金色背影和黑亮如緞的發束,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冒出苦澀——
想不到自己竟然隻是一次強.暴的產物,嗬。
如此悲哀。
“我愛他。”
良久,林詠起身,右手按住桌沿,腕間的玉鐲輕輕撞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像受驚一樣收回手臂,抬到眼前,左手轉動玉鐲細細打量,確定沒有任何損壞才放心。
秦縱遙對這枚玉鐲並不陌生,林詠一直戴著它,好多年了,從未換過其它物件,寶貝得不得了。十二三歲的一次中秋吧,又被父親責罵不長進的他躲去花園,林詠找過來,陪著他聊了會兒,心情得到安慰之後,他問她這個玉鐲是不是很珍貴,從未見她離過手。當時,林詠笑著點頭,說是慕清的爸爸所贈,雖然不是什麽價值連城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格外寶貴。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對秦慕清的羨慕又多了一分。
至少,慕清的父母沒有分離,而且相處融洽,不像自己,連媽媽在哪裏也不知道。
“你愛他?”
踱步走到她麵前,高出一大截的秦縱遙俯首,一字一頓:
“你愛他,所以心甘情願嫁給他,所以不管不顧為他報仇陷秦氏於危機,甚至不惜讓他頂罪,害死他?”
仰頭瞪向眼前咄咄逼人的年輕男子,林詠連忙扶住方凳靠背,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心中陰霾濃鬱——
何文……
何文果然猜到了一切!
不,不用緊張,假如有證據,秦縱遙何需導演今天這一出?
自己手裏,才掌握著他的必殺技呢。
這麽想著,提起舊事難免傷感的她逐漸冷靜,扯動抹了一層淡淡暗紅的唇,犀利反問:“害死任重的,是我嗎?是你父親,是你母親!退一萬步說,就算任重的意外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又怎樣?至少,我無怨無悔為他生下孩子,至少,我沒有像木采清一樣,比虎狼還殘忍毒辣,竟然想親手掐死自己剛剛誕下的兒子!”
挺拔如玉樹的身體像受到猛烈撞擊般搖搖欲墜,秦縱遙如遭雷擊,不敢置信的眼前宛如毒蛇吐出長信的女人,心裂成無數片。
她……
母親……
竟然想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麽?
因為,我的到來意味著她難以磨滅的萬般屈辱,哈,哈哈!
“怎麽,你不信?”近在咫尺的俊臉終於不再是一幅靜水流深的內斂模樣,他的眼中充滿悲哀的灰,像極了暴雨將至前的天空,沉甸甸的,揮散不去。鬆開握住凳子的手,林詠臉上又浮現出從前溫淡恬靜的笑,隻是,笑意怎麽也去不到同樣充斥著大片悲哀的眼底,“雲姨死了,木采清不知所蹤,確實不好求證。隻是啊,縱遙,大概是從來沒有得到父母之愛的原因吧,你對愛有種巨大的渴望,以至於盲目相信給你帶來愛意的一些人,失去原本有的精睿判斷呢。你還不知道吧,木采清見過何盡歡。”
此時此刻聽到盡歡的名字,無異於雪上加霜。
相信從來對自己沒有隱瞞的盡歡不可能騙自己,他搖頭,嗬斥道:
“不可能!”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縱遙。這一點,你學得可不夠好。”
林詠走到窗台前,揮動手裏的海藍色手帕,兩隻貪吃的麻雀受到驚嚇,揮動雙翅離去。
綠葉濃密,紅花灼灼,眼前這顆石榴樹主幹粗壯,分支眾多,應該有些年頭了,恰如許多往事,即使有些年頭,依然紮根深廣。
“你賣出去的九子祖母綠,買家正是木采清的現任英國丈夫,而且……”
“我會給它找個好的買家……”
那個夜晚,徐唐臨出門前的話在耳旁回響,秦縱遙的手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氣,方能穩住劇烈搖晃的身心。
骨節泛出的白色是如此刺眼,讓他不得不轉頭看向林詠來躲避:
“而且什麽?”
“而且,九子祖母綠項鏈……”
側身而立的林詠回首一笑,眼睛裏全是毫不掩飾的同情:
“現在在何盡歡手裏。”
又一次當頭棒喝!
秦縱遙還想搖頭,卻發覺頸部僵直,難以動彈。
“縱遙,你聰明有主見,手段又獨到,對集團來說確實是難以取代的掌權人。隻可惜呀,平日裏做人觀事這一方麵,你容易被所謂的感情迷惑雙眼。瞧瞧,父母,愛人,朋友,你對他們盡職盡責,掏心掏肺,然他們呢?”早就拿捏準秦縱遙外表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內心卻還有割舍不掉的柔情縷縷,林詠繼續肆無忌憚的挑撥,“他們有哪一個是真心實意的待你?在秦道遠和木采清眼裏,你壓根不應該存在,即使存在,也不過是看家謀業的棋子。對,何盡歡或許愛你,徐唐也幫助過你,隻是,愛人朋友之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瞞騙呢?”
四肢百骸都在流動著難以形容的痛苦毒液,一二再的意外和震驚讓秦縱遙的心防瀕臨擊潰邊緣。
他還在搖頭,口吻卻不再平靜,眼神也不再堅定:
“不,他們不可能……”
伸手欲拍他的肩,秦縱遙生硬躲開一步,林詠的手隻得懸在半空停頓了幾秒。
她並不尷尬,走回之前的座位,夾起白裏透紅、逐漸冷卻的蝦餃看來看去,滿不在乎道:
“何盡歡和徐唐又沒有死,也沒有躲在國外不敢回來,你既覺得不可能,怎麽不親自去求證?”
縱然理智一直在提醒所有事情還有待證實,可能隻是林詠故意編纂,秦縱遙卻無言以對。
“你不敢,對麽?”
隨手把冷卻變硬的餃子扔進碟盤,林詠把筷子把桌上啪的一放,發出的清脆聲響,宛如一聲驚雷,砸到秦縱遙頭頂。
麵容的蒼白襯托出眉眼越發烏黑如墨,她再度起身,冷笑著,一步步走過來,字字見血:“你在害怕,對麽?害怕失去何盡歡這個女朋友,害怕失去徐唐這個兄弟,因此,你不敢求證,甚至……連問也不敢問。縱遙,林姨真是看錯你了呢,還以為在你的鐵血栽培下,你的心應該堅固得像城堡,根本不怕失去任何東西,這會兒看起來,你害怕失去的原來那麽多。我敢打賭,你甚至連一向水火不容的老爺子也不想失去,對麽?嘖嘖嘖,這麽深情的一個孩子,可惜……”
每一句、每一字皆化作利刃,準確無誤的在心房切割而過。
她步步逼近,秦縱遙一再往後退,直到退至門口。
可惜什麽,她沒有繼續說,隻是用一種近乎悲天憫人的眼神望過來,暗紅如血的嘴角噙著一絲冷酷又詭異的笑。
瞳仁幽黑如夜,自控力如他,此刻卻難以控製身體的顫抖,而且,完全可以想象後麵省略掉的部分——
可惜隻是一次受辱而誕下的意外,可惜隻是從生母手裏僥幸逃脫的悲劇,可惜隻是父親多年養育操控的棋子,可惜受身邊人欺瞞的傻瓜……
“你不必要如此離間……”僅存的理智讓他緩緩開口。
“哪裏是挑撥離間呢?”林詠裝模作樣的搖頭,惋惜的神色和口吻所傳達的卻十萬分的諷刺:“林姨隻是教你認清一些事實,與一些人。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害怕,不敢求證,那麽,當做沒聽到好了。然而,事實無法更改,並且殘酷,縱遙,你這一生,注定得不到父母之愛,愛人之情,朋友之誼,因為……你的出生隻是一次強.奸所致,根本不受任何人的祝福……”
字字淬毒,句句錐心。
本來凝固如冰的血液刹那間湧至頭頂,嘴腔裏隨即彌散開一股濃鬱的腥甜味兒,令萬箭穿心的他不由自主抬手,緊緊捂住嘴。
再也聽不了一個字,再也不想看見眼前魔鬼般的女人,他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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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門甩向牆壁的聲音讓等在外麵的Jack,徐唐和杜晚妝還有一個服務員嚇了大跳。
“縱遙……”
“縱遙?”
Jack和徐唐先後喊出聲,臉色和鬼一樣難以入眼的秦縱遙卻頭也不回,直衝門口,再甩開外間的門。
“秦先生小心!”
臨過門檻,背影如雪的他竟然踉蹌著絆倒,杜晚妝眼尖出聲,話音還未散,扶了把門框的他已消失不見。
“怎麽回事?”
徐唐的心提到嗓子眼,和Jack麵麵相覷,瞧見杜晚妝朝裏麵走,Jack用嘴型問道:
“計劃怎麽辦?”
“先……”
“徐唐,能麻煩你給我叫個車麽?”
林詠的聲音從後麵徐徐傳來,徐唐趕緊收聲,想讓Jack離開已經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