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致命反擊
清安醫館靜靜坐立在城西一爿居民宅當中,黑瓦粉牆,秀麗精巧。
兩棵高大桑樹撐起兩方碩大的碧綠陰翳,門前,一左一右兩尊大石獅,威猛而安寧。
林詠站在樹下,抬頭看向門前匾額,眼神久久落在“清”字之上。
秦縱遙亦望向四個嵌入式的鏨金楷體大字,各種紛至遝來的思緒一一沉澱。
沒有聽到何文的推測前,自己懷疑過很多人,包括父親,毫不避諱的說,之所以神不知鬼不覺救下何文,後來又關注盡歡把她留在身邊,全部存在抱有有朝一日和父親決裂、從而手握底牌的念頭,可是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懷疑過身旁的女人分毫。猶記得十來歲左右,秦慕清仗著身體不好,老是各種不講理,平日裏還能躲躲就算,年節時候卻是怎麽也回避不了。
每回兩人間起任何爭執,父親總是不問青紅皂白先批自己一頓,而且字字錐心。
或許是考慮到秦縱遙的病,又或許是礙於老爺子威嚴,沒有一個人敢為自己說話,雲姨心疼,畢竟是傭人,時刻需顧及身份。
隻有林姨,隻有林姨會在父親責罵時開腔,要麽為自己辯解幾句,要麽開腔打圓場,一如那天在葬禮休息室那般。
其實自己不是不懂,之所以她會表麵上偏袒,一是肯定知道兒子過分在先,二則是一種示弱之舉,對牢牢把控秦氏集團命脈的父親示弱,等伯父去世,自己開始掌權後,則是對他們父子兩的示弱。一個寡婦,一個身體孱弱的兒子,做出這樣的選擇不難理解,所以,自己從未因看透而對林詠產生不屑,或認為她居心叵測,相反,一直感念她屢屢遞來的溫暖和袒護,小時候甚至有過幻想,要林姨是自己的媽媽該多好……
而今再回頭看,固然為她的偽裝和自己的忽略而歎息,更多的卻是一種縈繞如煙的悲哀——
不管她給予自己的關愛出自真心還是假意,至少,那些全是一種極好的保護色。
“阿姨,這塊匾額,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挽住林詠的杜晚妝開口問,聲音特別的輕,仿佛怕驚動這一處大隱隱於市的安然清靜。
林詠垂下眉眼,朝同樣收頭頷首的秦縱遙揚眉一笑:
“沒有,不過是覺得‘清安’兩字,特別好。縱遙覺得呢?”
“清寂靜雅,安和見素,確實好。”
一邊暗暗揣摩她剛在想什麽,一邊走上青石板台階輕叩大門,秦縱遙回頭,穿透枝葉的細碎陽光正好落在她們兩人身上,微微笑著的林詠內穿暗金色過膝長裙,外罩黑底用金線簇繡“福”字的薄款羊絨開衫,陽光和她身上金線散發出的光芒交相輝映,端莊雍容,自有一股矜貴和歲月賦予的良好氣質,恰如往昔。
陽光漸漸熾熱,在兩個人之間拉起一堵朦朧光牆。
秦縱遙亦噙了笑,本來清晰的麵容因為陽光直直照射向自己而變得模糊,正像自己從未看清楚過她。
門開了,一位身披白大褂的年輕小夥子走出來,禮貌詢問:
“是預約十點的秦先生嗎?”
“是。”
沒有任何留戀的轉身收眸,秦縱遙清楚,一旦進入清安醫館,和林詠之間,從此再無任何互相關懷,有的隻是互不相認,甚至,互不相容。
心裏不是沒有難過的,隻是,生命裏總有些人會漸行漸遠,甚至不能再相聚首吧。
“請進。前一位還需要幾分鍾,還請在門外等一等。”
輕手輕腳的小夥子身上有股濃鬱的中草藥味道,他領著三個人走到診房前,請他們在藤椅裏落座。
假山似真,水流淙淙,紅色小橋蜿蜒其上,錯落有致的花木在陽光下盡情舒展,映入眼簾的景色猶似江南庭院,婉約秀美。
“景致真好。這位畢醫生,是個風雅人物呢。”
盡管家道中落,杜晚妝畢竟出身大家,從小耳濡目染,看得出來眼前一花一木,一欄一橋俱是大師手筆。
“聽徐唐說,他對國學深有研究,除開精通醫術,還寫得一手好字。”
“等我再老點兒,要是也能住進這樣的院落,也就心滿意足了。”
兩隻通體鵝黃的小鴨.子從橋麵戲水遊過,林詠望著自由自在的它們,感慨道。
瞧她似乎又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杜晚妝親昵靠向她,笑道:
“這不難,等我回去告訴慕清,他肯定……”
“三位,畢醫生有請。”
領路的小夥子從雕花木門走出來,笑容得體,語調溫和。待走入屋內,他們俱是一愣,眼前的畢醫生發須全白,中等身材,卻是十分清瘦,雙眼灼灼有神,身穿簡單的白色純棉衣物,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味,年紀恐怕八十有加,難怪徐唐的爸爸也尊稱其為老師。將林詠的情況細細問過一遍,又診脈觀舌良久,畢醫生幾乎不需要思索,信手拈來,提筆開藥。
整個過程不到半小時,將服藥事項又仔細叮囑一遍,臨出門前,畢醫生忽又開口:
“林女士,秦先生,杜小姐,聽學生說你們是徐唐的朋友,老朽本不該將醫道以外的事,因此,再多講一句。”
他豎起右手食指,說得親切溫和,謙虛淡然,三個人情不自禁一愣。
“畢醫生請說。”秦縱遙最先反應過來。
“萬病皆由心起,沉屙尤其如此。”
畢醫生拈動垂落下巴的幾縷花白胡須,端的是勘破紅塵的笑吟吟模樣:
“少思,少慮,保善,存真。如此保養,方為上上之策。三位都是聰明之人,應懂小心珍重自身才是。”
閱人無數的畢醫生是瞧出我們三個各自揣著各自的心事了麽?
眼角餘光瞄見她們兩個臉色或多或少的變了,秦縱遙朝畢醫生道謝,親自扶著神色似稍有恍惚的林詠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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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來時觀望匾額的地方,徐唐已站在陽光裏等待。
收到他遞來一切順利的眼神,秦縱遙心神領會,趁杜晚妝沒有開口前,搶占先機,恭謹提議:
“林姨,您一直喜歡粵菜,前麵有家不錯的私房菜館,趁天氣晴好,我陪您散步過去,一起吃過午飯再回,好不好?”
私房菜館內,Jack早有準備。
他們一旦進入早早選好的包廂,他會立刻進來,林詠隻認識他是麗人的老板,不是他詹斯學的身份,肯定會奇怪,屆時,他根本無需開口,悄悄退居後麵,且看Jack自報家門後林詠的反應再見機行事。如果進展得順利,肯定有馬腳露出。至於杜晚妝……睇一眼身旁美麗動人且滿麵恭敬的麵龐,他朝徐唐看了一眼,徐唐立刻會意。
前麵的路是老城區特有的水泥路,左右兩旁綠樹成蔭,花圃內開滿令人眼前一亮的桃金娘。
林詠望著灑滿陽光的路麵,遲疑著沒有回答,杜晚妝見狀,柔聲道:
“阿姨,慕清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做的飯菜又不怎麽樣,不如就聽秦先生的,吃個飯再回去吧。”
沒想到她會開口相勸,秦縱遙不動聲色盯過去,發覺林詠看向杜晚妝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和防備。
她是在懷疑杜晚妝麽?
杜晚妝和盡歡從前也算朋友,她肯定知情。
看來,除開謹慎仔細,她還多疑,難怪這麽多年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也好,我們走吧。”
林詠的應承讓秦縱遙和徐唐各自鬆了一口氣,約莫十來分鍾後,一幢紅色牆體的別墅式院落來到眼前,名叫“老粵家”。
服務員將他們領進二樓朝南的包廂,一方擺滿茶具的拙樸巨石獨特吸睛,打開的窗欞處,一枝早早盛開的石榴花探進了頭。
正山小種醇厚回甘,徐唐正要開口領杜晚妝出去看看,端坐圓桌首位的林詠搶先開口,不緊不慢道:
“晚妝,我記得這一帶有家專賣棗核糕的小店,慕清以前特別喜歡吃,你去買點,一會兒帶回去吧。”
“我陪杜小姐去吧,因為改建,到處是岔路小路。”
徐唐反應快,立即延話接話,順利陪著漂亮容顏上閃過狐疑之色的杜晚妝出門。
房內霎時變得安靜,一片陽光落在深棕色地板,空氣中隱隱飄蕩著若有若無的熏香。
“林姨把杜小姐支走,是有什麽要吩咐嗎?”
即將開飯還命人去買東西,分明是不想她在此的借口,秦縱遙決定主動出擊。
雙手端起薄胎茶碗,和緩抿了兩口,林詠朝左側的他斂眉一笑,鳳眼裏透露出幾分難以把握的寂冷。
“不是吩咐,隻是有件事,藏在心裏許多年,一直想著要不要告訴你。”
心中不由咯噔一響,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林詠已經察覺什麽,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
“現在沒有外人,林姨願意說的話,可以說。”
十指交叉的雙手擱在明黃色柔軟桌布上,他看向袖口處的表盤,離約定Jack進來的時間還差八分鍾。
“你不問問是什麽事麽?”
林詠看向波瀾不驚的年輕男子,他的容顏這般英俊出眾,真真是繼承到了父母的優良基因,隻可惜……
秦縱遙但笑不語,暗暗的想,不過是你有所察覺準備的說辭,何須好奇?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林詠丟出的卻不是說辭,而是致命反擊。
竟然這麽沉得住氣,林詠心裏同時升起欣賞和冷漠兩種情愫,優雅取出手帕拭了拭嘴角,像從前一般嗔道:“你呀,這性格沉靜得像大冬天的夜晚,也不知隨誰。林姨想說的事……和你母親相關。縱遙,這麽多年,你一點也不好奇麽,她為什麽飛得跑到幾萬裏外的國外去,而且二十幾年,對你不聞不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