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如蛇蠍
最後一句,大概是考慮到秦縱遙心情,Jack說得又輕又快。
書桌上的橢圓型光斑逐漸拉長,形成一條又長又圓的陽光粗線,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的居民屋靜靜佇立,外頭,響起了聲聲狗吠,不知道哪家的大人正在斥責小孩,還有自行車哐啷騎過按響鈴鐺的聲音,以及在春光裏快活起來的麻雀啾啾鳴叫……所有聲音交匯,像從遙遠地方傳來,與屋內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三人俱陷入各自沉思中,長時間沒有講話。
和徐唐在外頭轉了一圈拎著幾瓶飲用水回來,何盡歡從屋內搬來兩條小板凳。
她坐在黑色粗藤交錯相織的架下,托腮抬頭,望著那扇打開的窗,猜測他們此刻正在聊什麽。
徐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又擰開一瓶遞過去,樂觀道:
“縱遙答應告訴你,肯定會,他一向言出必行啦,別苦著張小臉,皺巴巴,跟苦瓜似的。”
“你真是太能安慰人了。”
竟說自己的臉像苦瓜,何盡歡白他一眼,輕輕開口。
經過這麽多事情,兩個人的熟悉和了解早非當初可比,經常各種互相貶損玩笑。
徐唐嘻嘻一笑,不以為然的坐向另一條深檀色板凳:
“本來嘛。”
“徐唐……”
“嗯?”
窗欞上的玻璃被家政人員擦得幹幹淨淨,陽光一照,反射出斑斕五彩光芒。
見她欲言又止,徐唐回頭,奇怪道:
“怎麽了?”
“縱遙……”壓在心底的秘密始終沉甸甸,從西雅圖回來後,縱遙兌現了他的諾言,她想知道的全部毫無隱瞞,還一再保證不會刻意藏著掖著任何事,麵對這樣的坦誠相待,她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和木采清碰麵的事講出來。可是,思來想去,始終沒有答案。木采清在遊艇上哭訴的當年一幕,她甚至沒有告訴爸爸,她怕,怕泄露,“問過那件事嗎?”
“哪……”
她的聲音細如蚊呐,徐唐反應過來,謹慎瞄一眼窗欞處,搖頭:
“沒有。”
聽到這個答案,她既安慰,又難以釋懷那份隱隱約約的擔憂。
兩個人和樓上一樣陷入沉默,院門外,雜亂腳步聲匆匆奔過,幾個孩童大聲嚷嚷著去看巷口那家新出生的小貓咪。
——*——*——
乍暖還寒的春風溜進來,拂到麵龐,帶來陣陣清寒。
Jack率先打破持續一陣子的靜默,看向比上回相見明顯老了許多的何文,禮貌又恭敬的開口:
“確定字跡確實是她所留,我開始搜尋證據,想給縱遙一個交代,可惜一無所獲。叔叔,您,又是為什麽懷疑她呢?”
聞言,秦縱遙亦收斂猶如沸水翻滾的思緒,定定望過去。
身體像被砸出一個窟窿的冰窖,有一絲風進來,立刻冷得渾身發抖。
勉強將手挪回柔軟絨毯下麵,何文強打精神,盡量讓口吻放慢,不至於顯露出太多深入骨髓的疲態:“車禍前,我一直鎖定了幾個人進行調查,分別是秦道遠,秦任重,還有梁安國,以及由他們所輻射開的各種人際關係網。我越查越驚心,越查越憤怒,百餘人同時中毒,上吐下瀉,最後還致死十人,賠償金額低得嚇人,恕我直言,這是拿人寶貴的生命開玩笑,所以,我決定一旦調查清楚,將事件公開。”
“公開?”
Jack吃驚反問,在私家偵探這個行業,如果違約還無法做到保密,職業生涯非常容易斷送,不會有人再敢相信你。
盯住何文那對激蕩起憤怒的眼睛,秦縱遙忽然想起那天徐唐的問題——
既然知道曾家望不是善茬,為什麽還受雇於他?
此刻,他總算明白過來。
最初接受調查,何文肯定沒想到事情複雜嚴峻至此,後來,如他所言,越查越憤怒,即使沒有曾家望,他也不會停止,因為他想要公開事件真相,想要給所有中毒受害者一個交代。從利益角度來看,這是吃力不討好的決定,根本遠離應有的明哲保身準則,更有可能斷送職業前途,但是,如果從存於內心的正義感和使命感來看呢?
在將他秘密送去西雅圖之後,他對何文有一個詳細深入的調查,可以說事無巨細。
不難看出,他是一個熱血未冷的男人,頗有幾分“為天地立心,為民生請命”的豪邁氣概。
所以,當盡歡在公寓追問自己是否認識何文,他有把握明確告訴她:
你父親不是一個今天查偷情,明天搞跟蹤偷拍的人。
“您把想要公開的想法跟曾家望提過?”秦縱遙輕聲問道。
“提過。”何文蕭落淺笑,“當年的我,既天真又衝動,從來沒有想到過,事情會牽涉到各方各麵,極為複雜。”
“不,您不是天真衝動,而是懷有一腔對生命的尊重和憐惜。”身份多多少少帶來幾分尷尬,不過好在理解他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舉動,秦縱遙的神色還算坦然,“即使集團是秦家產業,我也得承認,那是一樁極度惡劣的醜聞,所以我一直要求自己,在我當家的時段裏,決不允許出現第二次質量事故,不能讓人們歡歡喜喜買的飲料變成索命毒液。”
朝他投去寬慰的注視,何文再度確信,在這個年輕人看似無堅不摧的包裹下,有一顆良善柔軟的心。
Jack對這之間的利益爭鬥並無太大興趣,徑直提出自己的疑問:
“曾家望否定了您想公開的提議嗎?還試圖阻止您?”
“對。他是精明老道,見我執意,索性把話攤開,說請我調查隻是為給秦氏致命一擊,而不是為什麽人命,反正那些人命也救不回來。”
利益至上,其它的全是無關浮雲,這倒非常符合曾家望的行事作風。
“你們起了爭執?”
“他要解約,我同意了。他隱晦暗示我,事情一旦抖出去,我便是秦氏的眼中釘,肉中刺。”
瞟一眼秦縱遙,見他神色鎮靜從容,並未流露出任何尷尬或不悅,Jack放下心來,繼續道:
“既然如此,秦老爺子應該是您懷疑的最大對象,怎麽還會扯到曾家望與秦任重呢?”
“曾家望的暗示確實讓我一段時間裏提心吊膽,總怕秦氏有人對我不利,後來繼續調查,我發覺有件事比較反常,用你們現在的話來說,違和。秦任重在獄中領罪自殺,按理說,成為寡婦的林詠應該傷心欲絕,而她表現得異常堅強,當時,我隻以為她是為了撫育兒子的緣故,兩個人還有血脈在,算是念想,後來……”
何文看向正睇凝過來的秦縱遙,眉眼烏黑,俊容如鑄,不由的感慨萬千。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妙,若沒有當年他在電視上一閃而過的照片,與他僅有一麵之緣的盡歡或許根本不會和他扯上任何關係吧。
“後來……”他的眼神飽含情感又十分複雜,秦縱遙眉心輕蹙,“和我有關?”
“算是吧。”何文仰了仰脖子,眼前閃現多年前樓下吃飯的一幕,“你在一中和盡歡相遇,她一直沒忘記你,後來,電視上有個對你父親的采訪,裏麵出現過你們一家人的照片。盡歡眼尖瞧到,問我你是誰。我告訴她,你是秦氏集團秦道遠的獨子。當時她大概是吃驚自己和你的身份這般懸殊,所以傻傻又問,是不是意味著你是秦氏集團唯一的繼承人。”
在未知的時間裏,盡歡竟還這樣打聽過自己麽?
如果沒記錯,那會兒距離一中校醫室相見已過去兩年,她竟還能從電視拍攝的照片上認出自己,除開眼尖,更大的可能是從未忘懷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盡歡與自己之間的緣分,果然是上天注定的吧。
想到自己一直被她如此久遠赤誠的愛著,秦縱遙心緒搖曳,恨不得立刻下樓,將她擁入懷中,再也不分開,一刻都不要。
很少見到秦縱遙流露出眼前這麽溫柔恍然的神情,Jack不得不再次負責拉回正題:
“唯一兩個字點醒了您?”
“是。若縱遙不是唯一,那,秦慕清是不是名正言順?畢竟他父親還為奉獻了生命。我當時便對林詠和秦任重起了疑,這是其一。”
“您是局外人,看得比誰都要仔細。”
回過神,秦縱遙無奈撇眉,形狀好看的唇角邊吊著一抹清冷失落的笑意。
“這麽多年,我懷疑過所有人,包括父親,卻從來沒懷疑過她。”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你父親尚未看出分毫,何況你?”
“這個女人,隱藏得太深了!”Jack冷冷道,“把所有事情串聯起來看,令人吃驚,又令人齒冷,簡直心如蛇蠍。”
心如蛇蠍……
這四個字讓秦縱遙臉色稍變,不過,此時此刻沒時間去顧及,他趕緊道:
“叔叔,其二呢?讓我猜一猜吧,是不是Jack的出現?您當天問過我,麗人股份究竟是Jack請求我入股,還是我主動投資?”
Jack愣住。
想不到何文和自己碰個麵就關注思考到這麽細致入微、足以讓所有人忽略的地方,他忍不住朝輪椅上的老人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