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無破綻
花了幾秒鍾才想起詹斯學就是Jack,何盡歡胸口一緊,眉心輕跳:
“他?為什麽?”
窗台略高,看不見外頭的融雪景色。
靠在輪椅裏的何文微仰頭,望向潔淨得像被刻意清洗過的藍天和悠悠蕩蕩的輕雲,堆滿褶皺的臉飄來一層莫名寥落。
“爸爸答應過縱遙的事,你不記得了麽?”
徐徐作答的他笑看女兒,她今天著了件卡其色呢絨短外套,下麵是利落的淺藍色牛仔褲和長靴,束起高高馬尾,頗有幾分颯爽之氣。
聰慧細心,善良樂觀,擁有超越常人的嗅覺味覺,如果好好調.教,她應該會比自己更出色,隻可惜時不待我……
爸爸的眼神一閃而逝的悲傷未能逃過雙眼,她俯身握住兩隻冒出不少老年斑的手,盡量裝作懵懂未察:
“就是記得才奇怪嘛,你又沒答應Jack。”
何文聞言一笑,片刻神色轉為思索,或者說嚴肅:
“盡歡,你認為是掌握各種零碎線索去追查一件事的背後主謀比較困難,還是知曉背後主謀是誰,但是需要搜索查找證據更難?”
挺拗口的問題,何盡歡蹙了秀眉,細細咀嚼著,斟酌片刻才鬆開輕咬下唇的貝齒:
“我認為前者會更難一點吧,因為線索錯綜複雜,真假難辨,需要大量的推理和證實。至於搜索證據,天底下,哪有天衣無縫的事?”
何文不置可否,淺淡笑容裏包含莫可名狀的深邃和神秘。
見他如此,一道靈光閃現,莫非爸爸指的是中毒事件,有真凶名字,隻是苦於沒有任何證據?
“你去和縱遙聯係吧。”
輕闔雙眼,四肢虛乏得像浮在半空中而感覺不到實體存在的何文盡量不讓女兒看出自己的力不從心。
——*——*——
車窗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忙景色飛逝掠過。
摩天大樓上的巨幅廣告,造型奇特的會展中心,橫跨高聳的多層立交橋……
日新月異的城市畫麵猶如一幀幀新奇的畫麵存儲進腦海,何文望著望著,心中無限唏噓。想當年,自己對潭城的熟悉程度不亞於的士司機或警察,大到每一處代表性建築,小到哪條巷子有妻子和女兒愛吃的正宗粵式點心,匆匆幾年,一覺酣睡,映入眼簾的竟全是陌生。此情此景,如何能不讓人悵惘?
“叔叔,等天氣暖和點,到時我和盡歡帶你出來轉轉吧。”
秦縱遙洞察到何文的心思,溫和提議。
身穿藏藍色呢絨大衣的他看上去清雋雅致,優雅深斂,因為傷口還在愈合期,他沒有開車,而是陪著兩父女坐在後麵。
朝他投去會心又感激的一瞥,何盡歡連忙喜悅附議:
“是啊,是啊,爸爸,要縱遙帶我們去京華吃飯,東西好吃,而且那裏晚上可以看到漫天星光,美極了,你肯定會喜歡。”
自然是懂他們的好意的,縱然豁達,何文心裏也止不住悲傷。
他感覺得到,自己時日無多。
不過,能夠偷來這些日子清醒,察覺到隱藏得極深的那個人,還能親眼看到女兒和意中人情深意切,他又覺得沒什麽好遺憾,好悲傷。
至少來日去到地下見到丈母娘和妻子,能夠欣慰告訴她們,你們牽掛的盡歡,現在過得很幸福。
“好。”他收回注視窗外的眼神,微笑看向他們:
“我想去的地方多著呢,譬如西街,咱們啊,以後慢慢逛。”
“對,還有西街。”敬愛的父親和心愛的男子俱在身邊,何盡歡的心飽滿得如同一枚快要裂開的石榴,眉眼間俱是笑意:
“你肯定不知道吧,爸爸,縱遙還會手作瓷器,做得可好啦。”
瞥見神色安然嘴角噙笑的年輕男子眸底劃過一絲暗淡,何文拍了拍女兒的手,隻顧著高興的盡歡立刻會意——
自己心裏還揣著木采清道出的那個秘密,還是要少提和她相關的事微妙。
既免了縱遙難過難堪,也讓自己沒有機會說漏嘴,不是麽?
秦縱遙的眼神銳利得緊,當然看得出來他們父女間的小動作和小情緒,於是頷首一笑,若無其事道:
“那是我母親的家族手藝,略知一二罷了。叔叔喜歡什麽器皿,我以後親自給您燒。”
“我啊,喜歡的東西多著呢,以後慢慢告訴你吧,到時別嫌我這個老頭子事多。”
秦氏集團的反敗為勝讓何文對秦縱遙的手段和謀略又有了進一層的深刻認識,他越來越欣賞這個小夥子,年紀輕輕,沉穩睿智,既有耐心,又有雄心,還有有支撐著這兩者的自信心。都說跌入低穀時更能看得出一個人是否心性堅韌,顯然,經過多年錘煉,他的心性已趨堅硬如鐵,更關鍵的是堅硬中還保存著一絲柔軟,這點從福利,對秦慕清的一再忍讓,對秦道遠仍然尊敬有加皆可看得出來。
略一思忖,何文斟酌道:
“縱遙,來之前,我考了盡歡一個問題,現在你也聽聽。”
言罷,他慢慢把關於追查真凶和逆尋證據的問題複述一遍,濁黃雙眼一刻也不放鬆的盯住眼前人的反應。
聽到問題的秦縱遙明顯一愣,沒有立刻作答,而是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思索良久。
“我覺得前者更難一些,你不認為嗎?”
見他始終沉吟不語,何盡歡歪頭看向如鑿如雕的俊容。
車匯入等待紅燈的長長隊伍,駕車的徐唐抽空回頭,看似文弱清秀的麵孔上一幅黑框眼鏡,看上去老成不少,他插.進來道:“我同意盡歡的看法。你們想啊,警方辦案,一般鎖定大概幾個嫌疑人之後,還需要大量偵查工作呢。我喜歡和消息打交道,太知道各種消息滿天飛,卻始終無法證實真偽的苦惱。如果確定目標,那就好辦得多,死盯他,盯死他,不信沒有破綻。”
視線投向車前方的一片猩紅,極目的遠處,隱約可見秦氏集團總部大樓的樓頂。
右手邊的撫琴河安然度過冰凍期,河麵亦活躍起來,微波蕩漾,粼粼閃光。
低眉垂目的秦縱遙聞言抬頭,深深看向徐唐,輕漫醇厚的嗓音裏卻有不容忽視的嚴肅:
“如果這個目標行事縝密,能先人一步猜到對手所有步驟,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破綻呢?”
“不可能吧?”
他的話讓徐唐和何盡歡異口同聲否認。
這世界上,哪裏有破不了的案,哪裏有毫無破綻的計呢?
秦縱遙看一眼臉色深不可測的何文,稍揚眉,並不著急反駁,而是冷靜道:
“我打個比方吧,還請叔叔你不要介意。”
“你說。”
車開了,徐唐沒辦法隻好收回眼神注意小心駕駛,兩隻耳朵卻高高豎起,何盡歡更是好奇又期待的看著秦縱遙。
“假如……我是說假如,如果叔叔要犯罪,或者說蓄意製造一起惡性事件,你們覺得,他會留下多少線索給我們搜尋嗎?”
這個比方……
何盡歡生生怔住,驚訝得合攏不嘴。
徐唐更是滿臉驚訝的回頭,可是,他看到何文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麵帶微笑的頷首點頭。
“你的意思是……”
心頭又閃過父親說“種什麽因得什麽果”時的那種亮光,奈何它如流星般迅疾,何盡歡難以把握。
“好啦,不說了。”何文摸摸呆如木偶的女兒,暗暗朝秦縱遙遞了個眼色:
“說點其它的事吧,盡歡,你給爸爸介紹介紹沿途這些高樓大廈吧。”
秦縱遙會意,知道何文並不想女兒知曉太多,於是摸摸還在怔仲的某人的頭,溫柔嗬氣:
“快點給叔叔說說吧,難得出來一趟。不發呆了,我答應過你,不會對你有什麽隱瞞,等我想明白,全告訴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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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幹繁茂的老香樟樹依然守護在巷口,午間時分,這一爿老城區倍顯安靜。
幾隻結伴散步的貓咪敏捷從路旁竄進枯黃色草叢裏,喵喵的輕喚,仿佛在提示,有車來啦。
遠遠望去,斑駁院牆上停著一排褐色麻雀,聽到響聲,它們嘰嘰喳喳,三三兩兩撲棱著翅膀飛向藍天。
得知何文想回來,秦縱遙早請人把房子打掃過一遍。看著堆在院牆沿的那些僅剩幹土的大小花盆,想起小時候母親在這裏栽花弄草,後來外婆來了,又培育時蔬青菜,何盡歡推動輪椅,不禁淚盈於睫毛。內心感慨萬千的不僅僅隻有她,還有何文,他望著熟悉至極的地方,眼前浮過一幅又一幅久遠而美好的畫麵——
葡萄架下,曾和妻子相攜賞月,如今,早已枯敗得隻剩一根根幹涸死去的粗藤……
井口旁,曾陪小謙和盡歡兩個懵懂孩童寫作業,夜間納涼,給他們講紅拂夜奔,難得糊塗等故事……
廳屋中央,一家人曾在鵝毛大雪的冬天圍爐吃火鍋,熱氣騰騰熏得眼睛流淚……
“讓他們兩單獨待會兒吧。”
秦縱遙攔住欲跟上去的徐唐時,外麵又想起汽車聲,片刻,身著亮麗橘紅色半長羽絨服,緊身黑色皮褲,架著墨鏡的Jack走進來。
寒暄片刻,三個男人站在薄淡陽光裏抽起了煙,彼此心裏俱有許多東西宛如日光中的舞動塵埃,上下沉浮。
小半個小時過去,樓上的窗戶被打開,何盡歡探頭叫他們上去。
及上了樓,隻見何文坐在原先與妻子的臥房裏,神色是悲愴後的冷然。
“還和上次一樣吧。”他沒有廢話,用平靜掩飾著虛弱,眼神落在秦縱遙和詹斯學身上,“斯學,我猜測,經過這些天的思考,以及你原本的疑慮,肯定已經有一個嫌疑最大的人選。直說吧,我也有所確定,而且認為有95%以上的可能。這樣,我和你分別在縱遙的手掌寫下一個名字,看看是否一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