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親手弑子
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提議,何盡歡第一反應是戒備。
雖然她是縱遙的生母,還執意要把那條貴得離譜的九子祖母綠給自己,隻是,去到無人大海中央,誰能猜到會發生什麽?
她承認自己有點小人之心,卻不得不如此。
在經曆過那麽多事之後若還沒長出點放人之心,豈不是傻得可以,愧對縱遙的一番親自教導麽?
瞧出她的警覺和猶豫,木采清並沒有生氣,反而讚許她能夠這般小心謹慎沒有錯,因為要在秦家和縱遙共守一生,直麵諸多經曆的女子,必須機靈敏慧。被她這麽一講,何盡歡又有點不好意思,在給徐唐和梁澤雙雙發過短信告訴自己在哪個地方出海,大概什麽時候回來後,兩人在一位管家模樣的人的帶領下登艇出海。
遊艇最初開得很快,站在前頭,頗有乘風破浪、遨遊天地的快意。
不知開出來多少海裏,終於放慢速度停下來,她卻不爭氣的頭暈目眩,站立不穩,真是夠囧的。
接過水和藥,她道謝吞咽再回頭的功夫,西裝革履的老管家先生已經命人在船板上擺好兩把座椅,一張放滿各色吃食的小圓桌。
操著一口純正英倫腔,發鬢斑白的管家過來問她們喝什麽。
在何盡歡表示清水即可後,木采清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英文,管家先生明顯皺了同樣斑白的兩道長眉,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直到管家親自端來她們彼此要的喝東西,落座的何盡歡才猜到為什麽他會遲疑,因為木采清要的是一種氣味濃烈的高純度酒,甫一擰開斟入杯子,整個船板頓時飄滿馥鬱刺鼻的酒味。
“抱歉,味道有點濃,是麽?”
木采清朝她舉杯致意,珠玉般的容貌,眸光卻如周遭海水深暗。
“沒關係。我隻是嗅覺比一般人好那麽點,所以……”
“謝謝。其實,我已經很久不喝它了,不過今晚,必須來點兒。”木采清優雅靠在柔軟度適中的椅子裏,眼神望向幽黑遠方,“離開潭城的很多年裏,我一直有酗酒的習慣,不分晝夜的喝,各種酒,來者不拒,以至於第二任丈夫受不了而離婚,第三任丈夫直接把我送進戒酒俱樂部,嗬,一個女酒鬼,現在回想,是有點不那麽可愛呢。”
海水流深,靜寂無聲。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她自歎自嘲的訴說,聲線依然迷人,何盡歡卻聽得出來一種埋藏多年的無奈和傷感。
見她似乎並不避諱自己的婚姻,她輕聲道:
“現在這位是您的第四任丈夫吧?”
“是,他叫Simon,是英國人,和從前幾位不同,他待我十分包容,也是在他的鼓勵下,我成功戒酒,開始重新創作。有一次為了配圖,我隨手把九子祖母綠的樣式畫在稿紙上,他看到了,當時並沒有講什麽,這回機緣巧合看到有人賣和畫稿一模一樣的項鏈,他立即買下來送給我。盡歡,你能猜到我當時的心情嗎?”
原來項鏈是Simon無意入手,第二次收到同一條寶石項鏈,人和物的緣分,有時不能不說奇妙。
然而,對她來說,這條項鏈除開代表Simon貼心的愛,還凝聚著昔日的點滴,不是麽?
她側頭,淡淡凝過去:
“心情複雜,是麽?”
“是啊,別提有多複雜了。秦道遠當年送給我的東西,Simon又重新買回來送給我,或許,它和我真是有緣。”
木采清勾勾嫣紅唇角,一種無可匹敵的風情立現,頓時令人心旌蕩漾。至此,何盡歡總算明白為什麽汪大東提起她會用溢美之詞,秦任重秦道遠兄弟會愛上同一個女人,她實在太美,美到即使差不多五十歲,仍然帶來非同凡響的視覺享受,況且,她還不是普通花瓶,出身瓷器大家,極具繪畫天賦,集美貌才華於一身的絕色佳人,在任何年代,總能引人狂熱。
“所以您猜到縱遙有事不得已賣掉項鏈?”
“我跟Simon坦白項鏈的由來,並說出擔憂,他立即幫我查,於是我找到了你。當然,我記得,你和縱遙戀愛的消息曾占據新聞頭條。”
雙頰在鹹濕海風中微微一熱,她指的,應該是綠裙子前擁吻的那回吧。
看到她垂首的嬌憨模樣,木采清開始理解兒子為什麽會選擇她,看似淹沒眾人,實則璞玉無暇。
她擱下見空的酒杯,笑道:
“不用害羞,縱遙能夠戀愛,我特別為他開心。那個孩子,確實需要像你這樣勇敢赤誠的女孩陪伴。”
“看來,您即使世界各地行蹤不定,還是有留意和縱遙相關的消息。”
和之前猜測她對骨肉漠不關心有點不同,何盡歡越發好奇,不由提醒道:
“所以,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其實,也是縱遙的問題,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不回國看他,甚至不聯係?”
“因為……”
風撩動木采清的波浪長發,她起身,踩著閃閃發亮的高跟鞋走向白色欄杆,望向遠處燈火的秋波裏頃刻蓄滿眾多情緒。
她久久不繼續,何盡歡的心卻在劇烈的跳,她感覺得到,接下來聽到的,既然讓木采清如此為難,很可能震驚自己的耳朵。
裙裾輕揚,背靠欄杆的她伸出兩條雪色長臂分別握住兩邊支撐身體,再開口時,閉上了雙眼:“因為,在他出生那天,我曾……試圖親手……掐死他。到今天,我仍然清楚記得,自己手掐上他那小小脖子時,傳遞過來的溫熱和細膩,他連哭都沒有哭,小臉漲得通紅,還泛紫,兩隻小手握成拳頭在半空亂揮,快要窒息的一刻,雲姨……衝進來,把他奪……了過去。
石破天驚的一句,猶似炸雷投入深水,濺起無數巨大水花。
終於把多年隱藏最深的傷疤揭開,木采清再無法維持萬千儀態,順著欄杆蹲下去,捂住臉失聲痛哭。
全身血液瞬間凝固,夜半海麵的寒意侵擾進四肢百骸,何盡歡瞪大眼睛立在原地,諸多細節電光火石間閃現——
雲姨說他是苦命孩子,臨終前還不忘要他原諒木采清……
秦慕清說他是殺人凶手,還說殺人凶手這件事還有遺傳……
原來,他們所暗指的全是木采清當年差點親手弑殺呱呱落地的親兒麽?
雲姨知道不足為奇,她畢竟把秦縱遙救了下來,秦慕清是如何知道?
雙腳像生了根一樣站住,極度震驚的時刻,靈光忽然一閃:雲姨受到刺激引致腦腫瘤爆裂,梁澤說極有可能受到刺激,那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間裏,他是不是把這件舊事抖出來,一直以為是秘密的雲姨又驚又怒又急,所以才會……是了,肯定是這樣,雲姨害怕秦慕清弄得無人不知,一個才出生便遭到親母狠心弑殺的孩子,屆時,讓縱遙如何自處?讓木采清情何以堪?
木采清還在哭,撕心裂肺的聲音消逝在夜色和大海。
她開始理解為什麽木采清要乘艇出海來,如此沉重到無法背負的往事,如果不在高遠空曠的地方,要如何消融?
應該是早有交待,管家和隨同人員沒有一個出來。
何盡歡望著縮成一團的藏紅色,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木采清似乎累了,跌坐在夾板上,頭發稍顯淩亂,臉上更是亂糟糟一片。
“您多年酗酒,是因為無法麵對差點親手殺掉親生兒子的事實麽?”
抓起玻璃杯,讓裏麵的水潤和幹澀得發緊的喉嚨,她慢慢走過去,問道。
“那以後……”胡亂擦了一把臉,木采清無力靠著欄杆,仰頭看向永恒清亮的星光,“我時常做噩夢,有時夢到他真的死在自己手裏,渾身冰涼僵硬,有時夢到雲姨把他奪過去卻失手掉落,他摔倒地麵一聲不吭,再無鼻息,還有時候……還有時候,會夢見小小的他知道了這件事,拿著一把刀要找我報仇,瞪著黑漆漆的眼睛一個勁的問:媽媽,你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所以,我一點也不敢親近他,待他非常疏離,其實,我是害怕,害怕麵對他那張單純可愛的臉,害怕麵對他潔淨明亮的眼睛。”
頓了頓,她繼續道:
“當他越來越大,我的夢境也越來越可怕,需要吃很多的安眠藥才能入睡。小孩子十分聰明敏感,縱遙尤其如此,他感覺得到自己在我這裏得不到溫存,每每想靠近又每每害怕靠近。而我,每看他一眼,總會無法克製的想起那一刻,罪惡,怨毒,簡直不配當一個母親。你知道那種感覺麽,就像每天活在地獄裏,不斷有人提醒著你曾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過……”
“所以,你決定離開?”
妝容花掉的她露出幾分疲態,何盡歡在她身邊坐下,止不住歎息的心裏一遍又一遍默念秦縱遙的名字。
縱遙,我見到你媽媽了,問到你藏在心裏不肯說的疑惑了,但是,我能告訴你麽?
知道嗎,這一刻,和你媽媽同坐船頭的一刻,我終於開始明白你的心情,有些事,不說,反而是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