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病危通知
病房裏，護士小陳把徐唐抱進來的康乃馨一枝枝插好，粉色和白色相間的柔軟花瓣給病房帶來一抹勃勃生機。
又確認一遍氧氣麵罩和點滴無誤，她朝坐在外間的兩個男子打了招呼，腳步無聲的走出病房。
待門關好，徐唐立刻問道：
“告訴盡歡了麽？”
醫生已經下達第四次病危通知，現在的外婆已經吃不了任何東西，全靠高級營養液在撐。即便如此，她還是快速消瘦下來，整個人看上去再沒有什麽肉，隻剩皮包骨，小小嶙峋的一團，每天神智清楚的時間越來越短，氣息亦越來越微弱。若不是靠還想見孫女女婿一麵的信念支撐，隻怕早已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解開套在西服外的黑色呢絨半長大衣，秦縱遙點頭，又解下掛在脖間的棕色格子圍巾：
“我讓她去問問Allen和Summer，是否能搭乘專機回國一趟。”
“外婆……”徐唐望一眼內間病床.上幾乎看不見人的小團，語音微澀，這幾個月，除開公司，他和秦縱遙在這裏呆的時間最長。親眼看著一條生命從生機到萎敗，從和藹可親到神思混亂，這種感覺真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眼看不行了，他身為女婿，如果可以，應該來送最後一程。你跟盡歡建議讓她請Allen博士同行了嗎？”
“盡歡說此人醉心研究，對其它不怎麽在意，不肯定能否同行。”
伸手拉拉眉心，秦縱遙端起小陳泡的茶，感覺有點累，可他知道，現在絕不是可以認累的時候——
一旦他們可以回國，何文醒來的消息瞞不住，屆時，隻怕牛鬼蛇神全部會湧現出來。
“我先著手準備專機的事吧，盡歡那麽在乎外婆，肯定會想辦法。”
徐唐說著，飛快打開電腦調出一係列所需要的電腦和網頁。
秦縱遙默然，取出平板，沉靜回應：
“也好。我和Summer聯係一下，看看有什麽辦法能說服Allen同行。”
靜寂無聲的時間裏，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尖浮來蕩去，兩個人各自埋頭做事。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裏頭傳來外婆夢囈般的低語：
“歡歡，阿文……歡歡，阿文……”
秦縱遙把平板一扔，立刻起身衝到床邊，隻見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的老人家正睜開著眼，愣愣瞧著天花板發呆。
“外婆。”他握住那隻僅剩幾根骨頭的手，溫柔回應：
“我是小遙，外婆。盡歡和叔叔很快會回來，您再等等，好不好？”
“好。”陳雪梅轉動眼珠，喃喃又道：“小遙啊，外婆怕是等不到他們了吧？”
這是開朗堅強的老人家第一回講出喪氣話，秦縱遙心頭不禁泛酸，要一個幾乎不能吃任何東西、還全身時不時疼至痙攣的老人死死撐著等，真的是件無比殘忍的事。這些天，他好多次以為她會撐不下去，連醫生也講，能夠支撐這麽久，全靠病人心誌，要知道，很多人得知自己患癌晚期便會沉湎害怕痛苦，往往死得早於實際可以存活的時間。
“不會！”他毅然否認，“他們過兩天就會回來，您一定可以等到。”
“兩天啊，小遙沒有騙外婆？”
“沒有。”心中迅速有了主意，秦縱遙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滿足老人家去世前的心願。
陳雪梅懵然對著天花板笑，頓了頓，氣若遊絲的又開口：
“小遙啊，孩子什麽時候生呢？我瞅著，肯定是個伶俐可愛的閨女，像歡歡。”
知道她又開始陷入思維的混亂，秦縱遙一邊軟言溫語的回應著，一邊示意徐唐去請醫生過來。等到醫生匆匆忙忙趕來，說了好一陣子胡話的陳雪梅又陷入昏睡，細細查看一番，醫生遺憾的表示再沒有什麽能做的，病人隨時可能離世。交代醫生和護士小陳一定要密切留意外婆的動向，秦縱遙領著徐唐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東公寓。
幾個月的時間，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孩留在空氣中的氣息全部消失殆盡，公寓又回到從前的清冷。
如影隨形的孤獨讓秦縱遙隔三岔五做夢，有時夢到所有事情全是幻覺一場，有時則眼睜睜在夢境裏看著何盡歡越走越遠，直到消失。
每每午夜夢回，每每悚然驚醒。
至此，他深深體會到，有些情感融入生命的起初或許並不驚豔生動刻骨銘心，卻會一點一滴滲透入骨，直到再也無法徹底割舍。
“拿去賣了。”
從衣帽間嵌入式的保險箱裏取出一個絲絨紫的錦盒，他沉靜吩咐。
徐唐打開，裏頭靜靜躺著條華美璀璨的項鏈，總共九顆墜子，八小一大，對稱分布，全是祖母綠，顆顆瑩潤，毫無瑕疵，燈光下，它們的顏色十分誘人，幽幽瑩瑩，濃豔而柔和，綠中似乎帶點黃，又似乎帶點藍，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頂級精品。他怔仲片刻，遲疑道：“從前我聽雲姨講過，說老爺子送過一條九顆綠寶石的項鏈給……木阿姨，寓意長長久久，是這個吧？”
“嗯。”
秦縱遙淡淡瞥一眼正閃耀著奪目光芒的綠色寶石，走到開放式廚房，打開櫥櫃，拿出兩瓶飲用水。
“為什麽突然賣掉？”徐唐不解，為難道：“這種品相成色，還有鑲嵌工藝和寶石數量，基本可以當傳家寶了。”
“賣掉的錢，你和加州理工大學.聯係下，全部捐贈給Allen博士，作為他研究的專款。”
“……”
徐唐小心翼翼把盒蓋蓋好，又輕輕放到茶幾上，思考半晌，恍然大悟：
“你是想請Allen隨盡歡他們來中國？”
“Summer說，Allen在學校並不是太受重視，經費經常不足，我想，這大概能讓不操心其它事的他特地跑一趟。”
“那也用不著買傳家寶啊，我和徐樺加起來還有點錢，再找莫一搜刮點，你自己……”
仰頭灌下幾口水，秦縱遙擺擺手：
“不行，你們的錢我不能要。公司的錢沒法動，別說父親，宋子成看得緊，我名下的……暫時也不能動，各方盯著呢。”
言盡於此，徐唐心中大概明白。
眼前的境況，除開這種外人根本不知情的私人不動產，隻要秦縱遙一動數額較大的金錢，勢必引來多方關注。
“可是……”
“留著沒什麽用，賣了吧，價格你請人掂量掂量。另外，捐贈、專機這些事必須嚴格保密，還有，一旦他們回來……”
多年的默契讓徐唐立即領悟，他鄭重接過話頭：
“放心，安全問題我早有考慮，會做最周詳的安排。”
“好。去忙吧，辛苦你了。”
徐唐捧起錦盒，輕手輕腳塞進公文包，走到門口又轉身，輕聲道：
“我會，給它找個善待它的買家。”
仰靠在沙發裏閉眼小憩的男子沒有作聲，門快關上的一刻，他聽到兩個若有若無的字：
“謝謝。”
——*——*——
家庭旅館內的餐廳裏，一束金色大朵雛菊在玻璃瓶內開得爛漫。
藍色眼珠緊緊盯著白色碟盤內的牛排和番茄醬，Allen對一左一右坐著的梁澤和何盡歡視如空氣。Jasmine給兩人分別上了一份才學會的西紅柿雞蛋蓋澆飯，感覺氣氛有點奇怪，朝何盡歡偷偷比出個“這個老頭有點倔”的手勢和表情，扭動纖細腰肢默默退出去。吃了幾口，食不知味，何盡歡記掛外婆，硬著頭皮又開口央求：
“Allen，您跟我們去一趟好不好？我外婆快不行了，她就想見見我和爸爸。”
將切成小塊的最後一點牛排塞進嘴巴，慢條斯理的嚼爛，吞咽，又喝了兩口薄荷檸檬水，Allen嚴肅回應道：
“我已經說過，他的身體不適合長途飛行，你們不能為了一個病人的心願而讓另一條生命去冒險。”
“爸爸也想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麵。”
何盡歡小聲嘟囔，她何嚐不知道父親身體長途飛行實在不明智，可有什麽辦法呢，縱遙的電話裏說得很清楚，外婆快熬不下去了。
一想到自己讓她孤零零撐了幾個月，淚水就止不住滾滾跌落，對她來說，外婆的意義不亞於父母啊。
“盡歡，別哭啊，我們再溝通下。”梁澤從桌上抽出紙巾，饒過大半圈坐到她身邊遞過來，眉頭緊蹙的用中文勸道。
“他想？”Allen放下叉子，無奈的搓動雙手，這個女孩已經好幾次在自己麵前落淚，楚楚可憐的樣子令他頗有些不忍：
“他想，並不等同於他能啊。你知道吧，如果帶他回去，需要準備多少東西，需要承擔多大風險？”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麵臨眼前這種無論怎麽做好像都是錯的處境，何盡歡捂住臉，嚶嚶飲泣。
瘦成皮包骨的外婆死死吊住最後一口氣的艱辛，不用想象便知道有多難多痛，想到這個，她整個人像掉進火坑，全身灼痛。
好不容易盼到爸爸好轉，外婆，你又要離我而去麽？
她真是不喜歡自己動不動掉眼淚的狀態，可是，這些天來，淚腺像是過度發達，根本難以自控。
“需要準備的東西我們會想辦法，我可以負責和醫院聯係，給您提供所有需要的設備儀器。”
梁澤按住何盡歡輕輕抖動的肩，麵帶懇求的看向Allen。
“飛機呢？你也是醫生，誠實告訴你，高空環境病人的反應，我沒做過設想，更沒有任何實驗。”
“會有專機。”這點，梁澤相信秦縱遙肯定有所安排。
“還是不行……”Allen把薄荷檸檬水全部喝光，兩道灰白色眉毛皺成一團：
“萬一病人有任何意外……”
話還未講完，擱在桌麵的老式手機嘟嘟響，他說了聲抱歉，抓起電話走到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