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
千鳥湖景區。
沒有月亮的晚上,湖麵黑漆漆一片,偶有零星點點的光芒在水麵飛蕩閃爍,終究不能照亮更多地方。
已是秋日,絲絛垂落的柳樹尖葉末端開始泛出枯敗的黃。
十一點多,景區杳無人煙,寂靜裏,時有倦鳥發出休息前的囈鳴。
熄了雪亮車燈,寧謙按下車窗,點亮一根香煙,望著其實看不到太多景物的湖麵出神,一口又一口的深吸入肺,隨後幽幽吐出青煙。
想起上回在此的交談,抬起左手胡亂解開領帶的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有點操之過急。
嚴老三如此關鍵的線索,實在應該自己有所斬獲再告訴歡歡,而不是冒失的抖出來,讓她借機去刺探。
她始終對秦縱遙懷有情意,又在他身邊,即使想要做什麽,也有一定困難程度。
唉。
關心則亂,說的就是自己吧?
因為太不想失去她,太不想她呆在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身邊,所以,理智受到影響,以至於……
傍晚,他去一個新晉客戶家拜訪,和男主人一見如故,聊得投機,對方於是客氣的請吃晚飯。身為代理律師,如果推脫得太明顯,反而會讓客戶有種不能信任之感,他隻好同男主人一道去了酒店。推杯換盞,酒酣人醉之際,始終存留幾分清醒試圖獲取更多案子細節的他突然收到何盡歡的微信,飯桌上查看手機這種不禮貌的行為他平時極少為之,可是,發送者是何盡歡,他沒法克製。
“寧謙,最近好麽?希望你一切順利呀。嗯,縱遙和我即將訂婚,如果有時間,歡迎你帶寧伯伯郭阿姨來參加儀式。”
話的末端,附有一個調皮的笑臉。
酒精帶來的灼熱刹那間消散,他握住手機,像握住一塊滾燙的烙鐵——
訂婚?訂婚!
這麽說起來,嚴老三的事她根本沒有去查,或者說,沒有查到什麽。
難道她連嚴老三和潭城流氓頭子嚴老五的關係也沒有了解到麽,或者說,她難道壓根不清楚嚴老五和秦縱遙有所牽扯麽?
“兄弟,怎麽了?”
可能是自己臉色太難看,醉醺醺的客戶見狀,端著酒杯饒過半張桌子走過來詢問。
他隻好推脫說突然不舒服,想早點回家。
客戶是個風月場老手,對他看完手機就提出要走的行為擠眉弄眼,一邊打趣女朋友召喚就是聖旨,一邊揮手放他離開。
下過雨的秋夜漸漸起了涼意,走出酒店門口,他深深呼吸幾口,在重若千斤的手機界麵艱難按下幾個字:
“想好了?”
其實,這是一句廢話。
別看何盡歡平時軟萌輕快好說話,其實呢,寧謙清楚,她一旦拿定主意的事,就會比誰都堅定,比誰都義無反顧。
這種性子,大概是像何叔叔吧。
久久沒有得到回複,心緒紊亂如雜草的他開著車在城市內漫無目的的走,開著開著,思緒一波又一波如海浪衝擊的他發現潛意識竟把車開到上次交談的風景區。一聲重重歎息從剛吐完煙霧的嘴邊漏出來,望著遠方的黑沉沉良久,手機叮咚,他趕緊摁滅煙頭,抓起來時,手克製不住的哆嗦:
“是呀,想好了,隻是暫時還未對外公布。”
她果然是下了決心。
把手機往儀表盤一扔,他重重靠向座椅,右手緊緊按住額頭,緊閉的眼前,小時候的歡聲笑語無聲流淌——
上上回媽媽大鬧魚蝦館回去,很長時間不理自己。
無論他怎麽好言好語,得到的總是冷臉沉默。
數十年來習慣聽妻子話的父親也沒辦法,某天趁著媽媽去教育局開會,父親買來燒酒,幾杯下肚,向來斯文的他意有所指道:小謙呐,爸爸理解你媽的心情,也理解你的心情,其實,你已經這麽大,我們不該再什麽事管著你,不過,有一句話爸爸要告訴你,從前的天真無邪,沒有人可以回去。從物理學上來說,時空可以扭曲,可以重複,但是,絕無可能倒流,你懂吧?
他怎會不懂?
隻是,總想著不倒流也沒關係,順著時間前進,重新開始就好。
想不到,重新開始亦是夢幻泡影。
好……
又抽了好幾根煙,他重新拾起手機,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把輸入的字又刪除,再輸入,又刪除,如此重複幾遍,他往後仰頭,劍眉星目間失落和糾結清晰得似白紙上的黑墨。
“你想好就好,你開心就好。”
心如刀割中,終於打出簡短又飄渺的兩句,按下發送鍵時,他用力閉上眼睛,不願目睹自己發送違心的祝福。
“謝謝,晚安。”
這一回的回複很快,他望著那個月亮的圖案,不由想起那晚在此時的皎皎月色,落在湖麵,兩兩相映,美極了。
良辰美景,終究不會再來。
也好,如果糊塗能讓她得到想要的幸福,那麽,青梅竹馬的自己,是該成全。
一人失意,一人圓滿,兩人的情分,或許早注定如此。
他趴在方向盤上,任由悲傷將自己整個吞噬,理智提醒他已走到告別和放下的時刻,情感猶在絕地掙紮反擊。
告別自己從少年時開始藏在心間的秘密,放下那些可能和秦氏相關的是是非非。
咚——
手機又響,以為是父母催促回家,他過了挺長時間才去看,結果是一串陌生號碼的短信。
“你願意把青梅竹馬的女孩交托給一個是她殺父仇人的男人?”
他瞪大眼睛,“殺父仇人”四個字在屏幕上無限放大,連串的問號在胸膛內上躥下跳。
對方是誰?
他為什麽肯定秦縱遙是歡歡的殺父仇人?
自己追查這麽久,也隻是肯定何叔叔的死和秦氏相關,隱約有個大概輪廓而已。
還有,訂婚歡歡說暫時還未對外公布,這個人如何得知?
好,假設他能通過他們身邊相關人員打探,那麽,他又如何怎麽曉得自己的事呢?
短信背後的意思非常明顯,對方知道自己在調查何叔叔的車禍,而且,還不放心歡歡。
“你是?”傷心難過被疑慮覆蓋,他坐直身體,屏息以待。
“我是誰重要麽?重要的是,我知道事實。”
略一思忖,寧謙決定還是冷靜以對,避免被對方利用自己的急切和疑惑。
“什麽事實?順便提醒一句,我是律師,凡事講究證據。”
“他不愛她的事實,以及不共戴天的事實。”
寧謙的眼神在前四個字上反複巡邏,心中推斷這個人可能對他們兩非常了解,不然,何以斷言秦縱遙並不愛歡歡?
他愛她麽?
從幾回短暫接觸來看,秦縱遙對歡歡還是體貼關照,當然,像他那麽滴水不漏、難以猜測的人,裝恩愛不是沒有可能。
難道正像自己推測的大致情形雷同,他留歡歡在身邊,不過是為了和秦道遠對抗?
“還是那句話,證據。”他按捺住好奇。
“明天會有一個快遞寄到你辦公室,如果你覺得那算得上證據,請按照隨函所附的準備東西。她的水深火熱,隻有你能挽救。”
寧謙沒有再回複,經曆過上回過於心急,他開始懂得控製,即使急切,也不應當外露。
這個人既然宣稱有快遞寄過來,那麽,應該還會和自己聯係,況且,自己也應該看過東西再決定,不是麽?
火機噌出的小火苗在車廂裏點燃一簇細小光亮,寧謙又把眼神投向沉寂幽黑的湖麵,自言自語的低喃:
“歡歡,你那麽傻,若真是水深火熱,你是否也會甘之如飴?”
——*——*——
訂婚日期最終定在十月十號,取十全十美之意,地點選在潭城赫赫有名的翡翠山莊。
為此秦縱遙還特意親自去了一趟清安寺,請求德高望重的住持方丈日期地點是否得宜。
何盡歡笑話想不到他還有迷信的一麵,結果某男深情款款的答:
為了你,為了我們,迷信又有何妨?況且,這是大日子,就算不為迷信,也理應鄭重對待。
聽到這樣的答案,何盡歡再怎麽想趁機調侃也說不出口了——
一個男人是否在乎一個女人,不就是體現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麽?人生在世,轟轟烈烈的時刻畢竟少,大多是日常小點滴。
而且,愛的至高境界亦是把尋常日子過成兩人的活色生香,珍之重之。
得知她即將訂婚,白玥高興得忘乎所以,在校園裏大喊大叫,引得不少過路的同學好奇側目。兩人唯一有所遺憾的是,從前的三人行變成了兩人遊,房芳始終沒有再出現過。回到集團上班,何盡歡自然免不了第一時間知曉房芳被開除,徐唐一五一十給解釋了原因,雖然訝異難過,可是,一直感覺到房芳對自己保持距離的她還是比較快的接受了事實。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確實難以琢磨。
你掏心掏肺,別人可能隻是敷衍虛待。
思考再三,在去學校找白玥前,她還是給房芳去了個電話,希望見上一麵,可是,房芳始終不接。
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白玥聽,活潑開朗的她沉默老半天,最後坦誠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對房芳有些莫名戒備,不過從來沒有表現過。
至於為什麽,白玥沒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