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如隔三秋
外婆的第二次開顱手術如梁澤所預料的一樣,相當成功。
之前留下的淤血被徹底清除,隻要再精心護理,不會再有什麽大的問題。
手術做了整整三個多小時,走出手術室時,梁澤的發絲明顯是濡濕的,服服帖帖沾在額際。
一直守在手術室外的何盡歡和徐唐趕緊起身道謝,劍眉星目的他露出發自內心的笑意,盡管疲倦,但格外滿足,愜意,像得到某種不能用世俗的金錢權利來衡量的重要褒獎,何盡歡明白,這是源自於對生命懷有無上的敬重以及內心的明朗赤誠。說起來,梁澤的出身和秦縱遙類似,隻不過家庭完整幸福,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有執著和勇氣追尋自己想要做的事吧。
想到這點,她更加明白秦縱遙那句“羨慕”的含義,對此時身在三萬裏高空的男人又多出一分理解。
人和人,即使出身類似,際遇終歸不同。
澄燦燦的夕陽灑落萬丈金光,醫院的白色建築仿佛鍍上一層淺薄的金色紗巾,既純靜又絢爛。
朝開暮謝的木槿撲簌落地,粉紅,柔白,淡紫,顏色隨意交疊,在乳白色長椅邊跌成一幅三色落花圖。
安靜眺望天邊的雲蒸霞蔚,身穿水藍色棉質連衣裙的何盡歡靜靜坐在椅子裏,深咖色長發垂落肩頭,不知在想什麽,嘴角揚出明快的弧度,眸光輕柔,光潔額頭上停留著一道細細的光,身後的大片翠綠越發襯托得她整個人的小巧靜謐,遠遠看上去,像一幅色澤柔麗的水粉畫,站在茵茵草坪的拐角處,梁澤不由停下腳步,看得出神。
嘰嘰喳喳的鳥叫喚醒沉醉在奇妙光影構築的畫麵裏的他,快步走上前,他道:
“徐唐開車回去了,今晚你是打算守在這裏嗎?”
“對。”收回飄得極遠的思緒,何盡歡往椅側挪了挪,“護士長說今晚還算危險期,所以我想留下。還沒有下班?”
“我……”
我留下陪你……
話到嘴邊又溜回去,梁澤緩緩落座,米色細點的襯衫把溫良氣質襯托無遺:
“我和同事換班,今晚值班。”
他的眼神像漾開的水紋,倒映出美麗的晚霞,碎出萬千柔情。
心知他的換班肯定是臨時之舉,何盡歡不露痕跡的避開,斂了斂垂落耳畔的發,岔開話題:
“我聽說,於叔有意讓於佩和你相親。對了,她下班了嗎?沒下的話,我們正好去食堂吃東西吧,她可喜歡吃……”
“盡歡。”梁澤又不傻,豈能不知道她的用意,俊朗眉眼間掠過幾許黯然:
“我們算朋友嗎?”
他的語氣難掩失落,何盡歡暗自歎息,認真作答:“當然。”
“既然是朋友,那麽……”轉動身軀直直看過去,並不打算把話說開,卻也不願意陷入莫名尷尬裏的他隱晦又真誠的開口,“我知道,在情感世界裏,有時,先來後到非常重要。所以,我有遺憾,而不惱怒。就像我不會在你麵前談論他是個怎樣的男人,還請你也不要再說於佩如何。如果哪天於佩和我真有感覺,我會告訴你,讓你祝福我們。這,算是身為朋友的我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好不好?”
壓根想不透梁澤怎麽會對自己產生好感,但是,她感覺得到他說這番話的動容和難過。
或許是單戀過太久的時光,她對同類總懷著一種說不出的理解和柔軟,像杜晚妝,再像此時的梁澤。
認真點頭,正色答好。
話無需說得太明白,彼此知道,已是最好。
她感激梁澤沒有把話說得太透亮太直白,否則,再做朋友不過是圖增煩惱與尷尬。
梁澤溫存又滿足的笑,露出幾顆整齊潔白的牙齒,開始說起一些在國外念書時的趣事。
大概有了不是約定的約定,彼此放下幾分戒備和擔憂後,兩人聊得酣暢愉快。
當他說起第一次親自解剖屍體難以自抑的緊張、及故作鎮定而拿錯解剖刀時,何盡歡忍俊不禁,原來每個頂尖的專業人才都有菜鳥的時候。相談甚歡,時間便過得快,不知不覺間,浩瀚暮藍色席卷天空所有的燦亮,以一種無法拒絕的溫柔姿態擁抱住天地。路燈亮起來的一刻,《致愛麗絲》的音樂悠揚響起,梁澤極有教養的先說sorry,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喂,翹翹。”
梁翹?
他聲音的質地溫和,跟妹妹講話時又不經意間帶了幾分寵愛,落在耳朵裏,隻覺得熨帖,安心。
哪個女孩以後若是嫁給他,肯定非常幸福。
何盡歡這麽想著,血液裏的八卦因子活躍起來。
嗯,得找個時間探探於佩的口風,梁澤這樣堪稱優質的男人,先不管什麽聯姻不聯姻,於佩若有意,必須不能錯過啊。
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在不久之後,秦梁兩家的確傳出“聯姻”之說,隻是,對象卻並非梁澤和於佩,而是……
“心髒不舒服?”梁澤皺起兩道劍眉,中午出來時,媽媽還精神抖擻的盤算今天要去大采購,“你沒騙我吧,翹翹?”
不知道梁翹在那端說了什麽,梁澤靜默片刻道好,隨後收起手機朝何盡歡歉然道:
“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媽媽身體有點不舒服,今晚……”
“那你趕緊回去吧。”
“好,外婆萬一有任何不適,隨時來電話,我不會關機。”
比出一個OK的手勢,何盡歡目送挺俊身影匆匆走向停車場的方向。
她忽然想到,要是秦縱遙和梁澤一樣從小家庭幸福,可以毫無牽掛阻礙的追求自己想要的職業和生活,他是不是會快樂很多?
暮色四合,一架飛機從頭頂優雅掠過,轟鳴聲中,她抬頭,分開還不到半天,好想好想那個自稱“驕傲到讓人討厭不起來”的男人啊。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
古人的句子,寫得果然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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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如白晝,流光溢彩的別墅外,梁澤第一次對妹妹動了火。
他火急火燎驅車趕回來,號稱心髒不適的母親居然正在前院裏快走鍛煉,一身黑紅相間的運動裝,腳步生風,哪有半分不舒服的樣子?
根本就是故意欺騙!
待毫不知情的母親回屋洗澡,隱忍不發的他瞪向“罪魁禍首”,片刻猜到前因後果。
“梁翹,你在背後調查我?”
經年的葡萄架碧綠茂盛,不少葉子開始透出幾分紫色,生硬青澀的葡萄亦在慢慢長大,圓溜溜、翠盈盈的果實上覆著輕淡白霜。
哥哥隻有在生氣時才會連名帶姓的喊自己,梁翹坐在架下的藤椅裏,不緊不慢舀著西瓜,心中隱憂又添一分:
“哥,我是關心你。何盡歡是什麽人,全世界誰不知道她是秦縱遙的女朋友,你……”
“我怎麽了?”
坐在另一把煙幕黃的藤椅裏,梁澤和妹妹對視,自己沒有做任何有失分寸的事,不是嗎?
從小到大,梁翹很少見哥哥動氣,他生性溫和寬容,做事說話常給人如沐春風之感,對唯一的妹妹自己,更是愛護謙讓,發脾氣的時候屈指可數,即使小時候頑劣經常捉弄他,他也從不真生氣,甚至還會在大人麵前為自己打圓場。沒想到今天,他竟然會為一個相識不到三個月的女孩對自己口氣這麽衝,梁翹不由滿腹委屈,放下盛滿紅瓤西瓜的透明玻璃碗,口氣不由也衝起來:
“沒聽過一句話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你的意思是,我就算什麽都不做,對她有感覺已經是罪?”梁澤怒極反笑,“翹翹,我們還生活在封建時代嗎?”
伶牙俐齒的梁翹還是第一次被哥哥噎住,她騰的站起,瘦削下巴習慣性抬高,兩道娥眉掃出無限輕淡:
“爸說了,何盡歡是麻煩,你必須斷了念頭!”
父親那一套說教,梁澤從小覺得有問題,初中畢業去美國念書接觸到不少西方父母對子女開明的態度後,更加有些反感,隻是較少表現出,有性格隨溫婉母親的緣故,更是出自對每個人觀念的尊重。然而,不說不代表可以被隨意揉搓,可以被隨意幹涉。他也站起來,眼神倔強又哀傷,挺拔身軀投落的暗影正好籠罩住身材嬌小的妹妹:
“你以為我不想斷嗎?問題是,人的感情不是腫瘤,可以說切就切掉!我知道,作為最大競爭對手,你和父親對秦縱遙有所忌憚,問題是,那和我無關,和她無關。家裏的生意,我從來不插手,全憑父親和你做主,現在如此,以後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所以也請你們不要插手我的事,我對何盡歡如何,和你們並沒有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
哥哥的態度和想象中一樣不可撼動,梁翹揚起塗抹著一層晶亮油彩的唇,譏諷道:
“我馬上要去濱城,和汪大東談收購的事,秦氏的負責人知道是誰嗎?何盡歡!”
梁澤一愣,他從沒留心過這些。
收購這麽大的事,秦縱遙交給了沒有經驗的她麽?
“我告訴你,就算你對她有想法,收購的事,我們梁家絕不可能讓步。”
“你不讓步是你的事,和我有關係嗎?盡歡既然介入商場,肯定知道我從來不管家族生意。”
妹妹咄咄逼人的態度著實讓梁澤有點惱,說完,他抬步走向屋內,不想再做無謂爭論,畢竟,總是傷感情的。
哥哥的堅決讓梁翹同樣惱,正如搞不懂天天和病人打交道有什麽樂趣,她同樣搞不懂何盡歡究竟哪點出眾,讓秦梁兩家的男子刮目相看。
眼睛滴溜一轉,知道不丟出點東西來不會收到效果,她咬了咬牙,朝米色背影不輕不重的喊:
“還記得不久前,你無意和我們說起,她要和秦縱遙去探望在濱城的叔叔,還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