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纏綿入骨
夜闌人靜,整座公寓內靜悄悄的。
電梯右手旁的大窗口正好麵對東方,夏季天亮早,一線小小的魚肚白正在升起,在廣袤無垠的深藍中格外搶眼。
若是守在此處觀看,接下來必有一場壯麗磅礴的日出美景。
上次過來,秦縱遙已把何盡歡的指紋設置入鎖,她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正要把右手食指放上去,被身後的男人拉住。
“我不進去了,你……”
“我會好好勸慰他。”何盡歡朝徐唐輕露一笑,無論從朋友還是員工來說,徐唐已經做得足夠。
“知道。”徐唐點點頭,布著血絲的眼神似有猶豫閃躲,最終歸於寬厚平和:“秦慕清肯定對你說了不少難聽的話,盡歡,不管他說什麽,別信。我跟縱遙多年相識,可以相當負責任的告訴你,對他來說,你是非常特別的存在。別看縱遙平日一幅高冷總裁範兒,好像要什麽全手到擒來,其實……怎麽說呢,他的背負很重,也很……”
“明白。”
狂霸偏心的父親,飄零難見的母親,集團的重荷,所有這些加起來,換個人,不一定承受得了。
從上回在此“麵試”不難瞧出何盡歡其實擁有一顆秀敏靈慧的心,徐唐頷首做鼓勵狀,道別後離開。
指紋識別的嘀嗒聲在寂靜黎明前分外清晰,何盡歡走進去,黑漆漆一片,唯有陽台方向及相鄰兩麵巨大落地窗透過乳白輕紗窗簾透進來暗淡的光。靜靜站了兩分鍾,房內清冷如霜的氣息盤旋不散,恰如它主人的尋常神情。想了又想該怎麽安慰,隻是老也想不到。沒辦法,還是先看到人再說。走到臥房口,她不輕不重敲響,邊敲邊道:
“縱遙,是我。可以打開房門嗎?”
少頃,房門從內拉開。
酒味撲麵襲來,熏得人忍不住皺起鼻子,還有雪茄濃鬱刺鼻的味道,地上零落著兩隻砸出癟洞的罐子。
他平時幾乎不抽煙,喝酒極有節製,這會兒好像解禁般煙酒全上,足可見心情沉到何種地步。
醉醺醺的男子一手扶住門,一手撐住門框,兩隻手的骨節分明,隱有青筋高凸,眼神不及平日精銳幹練,染著一層買醉的渙散。
“你……徐唐接你來的?”
確實喝下不少,可是,該死的清醒還存有幾分。
分別前後不過幾小時,線條結實堅毅的下巴卻冒出一層胡須青茬。
說不出的心疼讓何盡歡伸手撫上他透出幾分頹唐滄桑的麵龐,柔聲道:
“我們擔心你。”
秦縱遙蕭冷一笑,轉身走回臥室。
房間沒有開燈,正對房門的方向仍舊是一整麵牆的落地玻璃窗,因為沒有拉窗簾,借著外頭透進來的微光,足以看清楚房內擺設。門口往右的方向依次是衣物間和洗手間,再往內,純白色簡約大床占據不少麵積,床.上用品是日式的海藍色輕簡條紋套裝,連接床頭和落地窗的部分是與牆同高的書架,擠滿厚薄不一的書籍。再往左過來,幾個煙灰色墊枕隨意扔在那裏,旁邊亂七八糟或立或倒的酒瓶加起來快十支,一個老玉色煙灰缸裏還閃著明滅的猩紅。
坐回之前抽煙喝酒的窗畔,秦縱遙麵對夜色,留給她一個雪白背影,仰頭灌進兩口酒,口氣是前所未有的嘲諷:
“全世界這麽多人,有人懼我,有人求我,有人算計我,有人籠絡我,唯獨,無人全心全意關心我,愛我。”
煙霧久熏的嗓音說不出的低沉暗啞,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的何盡歡錯愕立在原地。卸下白日清峻麵具的男子,內心原來如此孤獨麽?所以他才會喜歡這種占據高處又擁有大麵積可視外景的房子吧,他向往外頭霓虹閃爍的三千煙火紅塵,隻是再那裏尋不到溫暖,想要徹底隔絕又做不到,於是選擇遠遠的、冷冷的觀望。
慢慢走過去,坐到身邊,將頭輕輕擱在他的肩頭,她溫柔道:
“我們是真的關心你。退一萬步說,即使過去如你所說,縱遙,現在不一樣了。”
“是麽?”秦縱遙淡淡回應,蕭索又輕嘲的語氣如同來自深秋的風。
“是的。”堅如磐石的回答從櫻唇貝齒間溢出,何盡歡伸手挽住他的左臂,眼前流淌過初見時的情境,喃喃道:
“不說別人,至少,我全心全意在愛你,從很久很久前開始。”
隔著薄薄的襯衫,發絲的柔軟和肌膚的溫度抵達肩頭,然而一點點擴散。
好像瓷器布滿裂紋的心稍有震動,秦縱遙同樣想起兩人的初見——
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她對自己的感情始於那一次偶然邂逅。
判斷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一回事,帶來的感觸與震撼讓無法不動容的他微歎:
“可能有天,你會發現我遠不如想象的好,不值得你如此,就像……”
“噓。”
何盡歡側身,抬頭的同時將食指豎在他的薄唇前。
經曆父母一事,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此時此刻”的關鍵,成為曆史的過去和尚且遙遠的某天有什麽重要,皆不如此時此刻自己愛他。深咖色發絲垂落,她深深凝視眼前的男子,粉紅色唇角揚出可愛又俏皮的弧度,認真道:“就算我第三次表白吧,縱遙,我們不說過去,不談某天,隻關注這一刻好嗎?請相信,這一刻的我,全心全意的愛著你。”
光線昏暗不明,而她的眼睛好似兩顆明珠般,在這一刻閃耀出動人又閃亮的光澤。
這些珍貴的光澤悉數落進心裏,將內心大大小小裂紋照亮之餘,亦在慢慢填充。
他伸手拉她入懷,所有情緒和言語歸於沉默。
“可以告訴我,雲姨說了什麽嗎?”如果僅僅隻是秦道遠的偏執責備,早已經習慣的他應該不至於如此。
“她……”秦縱遙想起雲姨所出示的照片,上麵的女子身材姣好,花裙飛揚,站在托斯卡納的豔陽裏,眉眼間俱是風情:
“要再婚了。”
“她和伯父分開很久,如果遇到幸福……”
埋首在散發著洗發水味道的順直長發裏,秦縱遙淡淡打斷:
“不是為她再婚難過,他們兩個,覆水難收,我很小便知道。而且,這是她第四次婚姻。”
“那是因為她沒有直接寫信給你嗎?”
“嗬。”
背部傳來的輕笑讓何盡歡十分心塞,寧願他永遠冰山臉,而不是無奈又譏嘲的笑——
這種笑啊,總令人無端端生出難以言說的絕望。
秦縱遙鬆開她坐好,極目遠眺漸漸褪去漆黑外衣的黎明,仿佛隻有這樣才能保持鎮靜,說出接下來的話:
“你可能不相信,從我七歲她離開,到現在十九年,她沒給我寫過一封信,更別提短信或電話。她每年給雲姨寄明信片,偶爾有信和照片,但沒有提到過我一次。小時候,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麽媽媽對孩子會不管不問,後來長大才想通,或許,我的存在根本不是她願意的事,或者,我的存在對她來說,是場笑話,或者悲劇。否則難以解釋,不是麽?”
再一次錯愕。
怎麽也想不到,木采清能做到這種程度,親生兒子啊,十九年不聞不問,哪個母親會這樣?
“你試圖聯係過找過她嗎?”寧願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對秦縱遙真的太過殘忍。
“有。幾年前,有段時間我……狀態不好,萌生衝動想見見,她拒絕。後來,不再妄想。”
盡管還有好多問題,例如她為什麽離開,然而,何盡歡再問不出口。
因為每問一次,對秦縱遙來說都會帶來傷害。
無言以對,萬般心疼,她伸出雙臂,緊緊抱住神色寂寥得如世間僅剩他一人的男子。
擁抱是最能帶來安慰的姿勢,秦縱遙一怔,隨後環住她的細腰,心底寂寥在肌膚傳遞的溫暖中逐漸減弱。
窗外漸漸升起暮藍魚白絳紅交錯的薄薄光亮,整座城市還在安詳沉睡,呈現出難得的清淨美感。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吻,何盡歡隻記得他的舌尖開始往下遊走在每一寸肌膚時,乳白輕紗窗簾外的天地正在慢慢蘇醒,渾身綿軟她被他攔腰抱上海藍色床榻,兩具身體熱切交纏,充滿煙酒味道的房間裏彌散出獨特又熱烈的曖昧氣息。墜落如雨滴的親吻帶來酥麻和暈眩,衣衫淩亂飛到地板時,她感覺到他的灼熱蓬勃,蕩漾著春水的眸光是亮晶晶的,身體不再受自己控製,化作一艘隨浪花高低起伏的小船,隨著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體,一起往下沉,沉到迷醉又絢爛的深淵。
進入的一刻,秦縱遙的手臂緊緊抱住她。
計劃之外的激情燃燒得這般熾熱,熾熱到讓他瞬間忘記所有,撇開所有。
身體碰撞帶來的歡愉在太陽跳出的一刻躍至頂峰,淋漓汗水在肌膚間來回傳遞。
纏綿入骨的滋味,何盡歡知道,就算有秦縱遙所說的某天,就算有秦慕清的“他不愛你”,自己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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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是十點半,整個臥室沐浴在充沛明豔的陽光裏。
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空調,室內溫度不高不低,十分舒服。
淩亂不堪的床麵仿佛在提醒黎明時分上演的熱烈奔放,何盡歡羞紅了臉。
抓起睡裙穿好下床,秦縱遙不見蹤影。
把浴室、衣帽間全找遍才出來,發現大門正留著一條縫隙,隱隱傳來對話聲。
想都沒想走過去,徐唐嘿嘿戲謔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
“看來,昨晚頗有進展呐。銷魂一夜呀,怎麽感謝我?喏,這是你吩咐給她買的衣物。”
原來他一醒便吩咐徐唐給自己買衣服。
才退下去的紅暈重新回到臉頰,欲走過去拉門的她停在原地,恨不得立刻長翅膀飛出去,就不用麵對他們。
“還沒追究你擅做主張,要感謝?他們……怎麽樣?”
聲線不複昨夜暗啞,何盡歡輕呼一口氣,聽到徐唐迅速作答:
“已經和於叔確認過,總裁沒事。秦慕清的狀況似乎要嚴重點,總裁命於叔請了周醫生過去。”
還是忍不住不問他們的狀況,這個男人呐,典型的麵冷心熱,正因如此,才活得那麽累吧。
何盡歡輕輕歎息,無意偷聽的她剛要轉身回房,忽聽徐唐換上一種嚴肅聲調:
“莫律師來信,說他托的人找到劉師傅蹤跡,暫時沒有打草驚蛇。你猜,他人在哪兒?”
“潭城?”
稍作沉吟的秦縱遙飛快給出答案,聽到徐唐的肯定,何盡歡再挪不開腳步——
為什麽劉師傅會突然來潭城?
自願還是受脅迫?
“會不會是他?”
徐唐謹慎的用了代詞,聽得她一頭霧水。
什麽意思,這個“他”是秦縱遙猜到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