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桌上的恩人
最終那幾位幸存者,是怎樣活下來的,就已經不言而喻了。
他們找到了食物來源,也沾惹了本不該沾惹的原罪。
但聶遠還不知道,為什麽瓦爾特會對自己三個外人,將當時的情況全盤托出。
他問道:“你為什麽要給我們說的這麽詳細呢?”
巴克卻替瓦爾特回答了,他放下自己的煙壺,看向這個已經目露癲狂的水手,道:“你不是幸存者對吧?至少不全是。”
“對!”
瓦爾特這次回答的非常爽快,道:“我,我沒有撐住,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他們每個人,似乎都瞞著我藏了事物,包括我的發小法蘭克!
所以他們比我更有體力,去支撐到最後一刻,當無盡的疲倦湧上我的心頭,困意如同潮水般將我包裹。
海風並不凜冽,相反還比平時更為柔和,卻吹得我睜不開眼睛,幹澀的讓我好像在眼睛裏,塞了一把沙子。
我的淚水不斷淌下,可能是因為那種無法忍受的幹澀,也可能是因為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對死亡的恐懼……
我想著,閉一下眼睛就好,閉一下,等我休息幾秒鍾,把幹澀與困意,完全甩出身體。
但是……
我實在太困了。
我已經控製不了身體。
或許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是的,我睡著了。
我,才是,那個被犧牲的口糧!”
話至此,瓦爾特也不再掩飾什麽。
他的身體轉眼間,就出現了異變。
濃重的海腥味兒撲麵而來,讓人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腥臭的實在不像話。
海水從瓦爾特身上各處噴湧而出,傾瀉下來,濕了一地,讓火堆都發出“滋滋”的聲音,最終完全熄滅。
他已經改頭換麵,看不出任何剛才的模樣。
腦袋就像是被海水泡了好幾個月,巨大而醜陋,卻詭異的沒有腐爛。
腦袋以下的身軀,已經完全被掏空,隻剩下了骨架與殘破的皮囊。
在這具骨架上麵,除了僅存的幾縷肉絲,竟還有珊瑚、藤壺等事物,緊緊地趨附在上麵。
徹底露出自己真實模樣的瓦爾特,用他那雙醜陋至極,在發脹的眼皮下,宛若綠豆般睜不開的眼睛,看向巴克,聲音森然而空靈,道:
“老東西,你早就發現我了對吧?”
巴克也沒有掩飾,靜靜點頭,道:
“對。”
“我隻是,隻是想找法蘭克複仇,從海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進海口,又從河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裏!你們卻無知無畏,非要揭破,想當我的口糧!”
“傻子。”
這話是南希說的,瞬間就打破了本該具有的恐怖氣氛。
瓦爾特倏地看向這個小女孩,森然道:“有很多小孩子是長不大的,原因是在長大前,他們就死了!”
謔!
話音落地,瓦爾特身上的濃烈腥臭味兒,就向著南希奔湧而來!
這一瞬間,似乎讓人看到了驚天駭浪,席卷洶湧,要將人完全葬覆其中的幻覺。
但是這種詭譎氣焰,卻在將南希完全吞噬之前,被南希身上突然浮現而起的怪物虛影,給驟然吼散!
吼!!
宛若洪荒巨獸,猛嘯山林,激起鳥獸四散。
瓦爾特愣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好像想不通,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聶遠終是開口了,道:“果然嗎,就算是有靈智的異種魔物,也並不具備正常的智商。”
巴克也始終平靜,頷首道:“通常是這樣的,在特殊情況下,特別是被激怒時,它們的認知都會出現問題,被癲狂遮蔽了心智,正是因為如此,人類與魔物,除了極少數特例之外,才基本不可能和平相處。
再進一步,它就會演化為侵染源了,或許是在找到那個法蘭克,實現複仇,完成執念之後。”
二人就像是在談論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情,絲毫沒有因為眼前的場景,而驚慌失措。
看向瓦爾特的眼神,就像是趕集時的客人,在對一塊新鮮的豬肉評頭論足。
要是魔物始終能夠保持正常人的思維,早該發現不對了。
哪有普通人,麵對這種場麵時,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啊。
然而被觸怒的瓦爾特,早就已經出現了認知偏差,想不到三人這種不正常態度背後,所蘊藏其他的意味。
所以他才會選擇不管不顧的,直接向南希動手,這也是南希說他是傻子的原因。
卻在被輕描淡寫化解攻擊之後,愣在了原地。
“你們……是什麽東西。”
瓦爾特身上的珊瑚哢哢掉落,身為異種魔物的氣息更加濃烈,身上的海水汩汩湧出的速度也更快了,就像是在解放自己的力量一般。
並在這個過程中,向聶遠發出了靈魂的質問。
聶遠看到此情此景,也感受到了異種魔物的不正常認知,他竟然還沒有畏懼之心,還想著要與自己等人抗衡呢。
“瓦爾特。”
聶遠靜靜開口道:“謝謝你的告誡,我想以後我們在海上,遇到了沒有食物的情況,也都知道不能睡著了,但和你們不同的是……”
瓦爾特的醜陋小眼睛,充滿不解的看著聶遠,等待他的後文。
聶遠身上的氣息也變了,變得深邃而古老,他認真道:“和你們不同的是,我們一個比一個能熬夜。”
一縷黑色羽毛在他背後浮現。
和南希投射出來的虛影一樣,敲定了瓦爾特最終的結局。
……
附近的鎮子裏。
戴著猩月麵具的黑聶遠,正慢悠悠的晃蕩著呢。
他別致的造型,也吸引了不少目光,鎮子上的警長,還上前來找他問過話。
不過那充滿警惕的態度,卻在黑聶遠拿出官方憑證的時候煙消雲散。
有阿瑟夫那樣層次的仆從,黑聶遠搞來一個能唬住地方警長的身份,當然是輕輕鬆鬆的。
他在不久前,就感知到了前方的本體,逗留在了鎮子外,並沒有繼續行進,也沒有走進鎮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自然不可能動搖到本體想法的,所以也就索性,自己來到這鎮子裏逛一逛。
前方。
一行六七人迎來走來。
都是鎮子裏的居民,而且還是一群年輕人。
和其他鎮民們一樣,他們也向帶著麵具的黑聶遠,投來了詫異的打量目光。
不過也保持距離的,並沒有上前來招惹,年輕人對於這樣的“行為藝術家”,還是比老年人更多些接受度的。
黑聶遠卻在其中某一個人,打量自己的時候,心中莫名觸動了一下。
他就像是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般,仍舊兀自向前走去,不過心裏卻留意起了,那個給自己特別感官的年輕人。
看得出來,那人在其他年輕人眼中地位很高,大家都或簇擁在他身邊,或走在他身後,說話時也特別恭維。
“法蘭克哥哥,你能夠聽得出來,剛才從鎮子外傳來的吼聲,是什麽野獸嗎?”有人開口問道。
走在前方的法蘭克卻笑著搖搖頭,道:“我又不是獵人,哪能聽得出來,不過不用擔心,野獸通常是不敢輕易進入鎮子的,明天早上警長他們,應該就會去樹林裏掃蕩一遍。”
“晚上門鎖緊點就行了。”
又有人開口了,道:“你如果問法蘭克大哥海洋生物,他肯定答得上來,但荒野裏的野獸那麽多,僅憑聲音的話,想必獵人也分辨不出來多少吧。”
“我隻是隨口問問嘛……”
那人說了一聲,又道:“法蘭克哥哥,你覺得我能夠通過水手麵試嗎,我覺得自己應該不比瓦爾特差,想等兩個月也和你們一樣,去海上冒險漂泊,掙一筆錢回來。”
這話讓其他人也來了興趣。
有人抱怨道:“我當初也去過了,但水手麵試真的很嚴格,沒有一條船願意要我,但不知道為什麽瓦爾特能夠通過麵試,唉,有時候也要看運氣的。”
還有人道:“我還沒去過呢,但既然連瓦爾特都可以通過麵試,我覺得自己也有機會的,你們去過的人也一樣,要不等兩個月,咱們再一起去試試吧?”
聽著眾人的議論,法蘭克臉上的笑意,卻收斂了起來。
他看了眾人一眼,表情很嚴肅,道:“水手的麵試,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嚴格,隻是我們與其他大城市的年輕人相比,欠缺了很多東西。
這也怪不了你們,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從小接觸到良好的教育資源,當水手的身體素質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你們所具備的知識。
在大城市裏,年輕人上船去當水手,也隻是很差的選擇而已。
而且不要將大海想的太溫柔,很多時候,它更像是要將你吞噬的怪物,船上的所有人,可以看做每個時刻,都在與之進行搏鬥。
而這,與那些遠洋船和漁獵船相比,也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冒險,因為憑借我們的資質,至多也隻能登上近海貿易船而已。”
有人聞言卻嘟囔道:“可是運氣真的很重要啊,我們不怕拿命換錢,隻是缺乏這個機會,聽說還有人因為和大副兒子長的很像,就被直接招收上船了。
還有人因為很會講笑話,把麵試官逗樂了,也被直接招收……”
有人附和道:“是啊,不是每個人,都像法蘭克大哥這麽有能力,完全憑借實力應聘上船,就像瓦爾特一樣,他運氣就……”
“好了!”
弗蘭克徑直打斷了他的話,表情更顯低沉,道:“瓦爾特已經死了,你們還覺得他運氣好嗎?而且當時是他救了我和其他人,並為此而死去,我始終感謝他,唯一惋惜的是,沒能將他的屍骸帶回來安葬。
因為他已經被海中的怪物們,啃得麵目全非了……而且那個時候,我們自身難保。
他的能力,隻是你們看不見而已,不要去懷疑麵試官的眼光,因為每個被招收的人,都必須讓麵試官,讓大副,覺得可以信賴才行。
到了海上,所有人的命,都係在了一條繩子上,你們真的認為,隻是全憑運氣嗎?
是的,我也知道,有人憑借會講笑話,就登上了船,成為水手,哪怕那樣的人,在你們眼裏不值一提,甚至是平時欺負的對象。
但在海上,一個能夠活躍氣氛的人,是非常難得的,因為水手們日常的精神狀態,至關重要。”
有察覺不到氣氛異常的傻蛋,還在那裏杠:
“好吧,我們得承認,並不是全靠運氣,但運氣確實存在啊,無數事例都擺在那裏……
弗蘭克大哥,我們隻是覺得,因為會講笑話就能上船,實在太荒誕了,我們這麽遠餐風露宿過去的誠意,還比不上幾個笑話嗎?
那為什麽不給水手們,一人分發一本笑話書呢。”
法蘭克轉過頭來,認真的盯著他,道:“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們講出三個笑話來,並讓我們笑出來。”
“我,我……”
那人有些手忙腳亂,麵對法蘭克的壓迫感,一時間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但他還是絞盡腦汁的,試圖講述道:“從,從前有一個國王,國王他有一個女兒,公主……公主她……”
“好了。”
法蘭克向前走去,道:“你不用再講了,就算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笑的故事,我想你這樣子講出來,大家也不會笑的,就算笑,那也是因為你的表現。”
“可是……”
那人不服的追了上去,道:“可是我沒有準備好啊,要是再給我點時間準備,肯定不會這樣的。”
弗蘭克頭也沒回道:“你覺得麵試官會給你準備的時間嗎?每條船上的麵試官,都是不同的,問出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態度,也是各不一致。
更多的,都需要你即興發揮,哪怕隻是講幾個笑話而已,他觀察的隻是你麵對他時的狀態。
就像那位傳說中,被一顆梨砸中腦袋,就悟出了驚天公式的先賢一樣。
重要的是梨嗎?不,那個故事可能都是他為了讓你們記住那條公式,而隨口編纂出來的,重要的是他本身。
如果連當眾即興演說都會緊張到結巴,還是不要忙著去參加麵試,想去大城市嶄頭露腳了,先反思下自己吧。
因為對我們這樣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學術知識的窮孩子而言,也就隻能靠‘講笑話’來獲得機會了,得說,得演。
不然別人憑什麽招收一個,沒有任何技術的人上船?
要麽認清現狀,接受平庸,要麽就去努力改變。
做水手,也沒那麽容易。
還有,不要再看不起瓦爾特了,他,是我深深銘記的恩人!”
這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法蘭克大哥的怒意。
雖然他們不知道這種怒意是從何而來的,但也沒有人再不識好歹的,去試圖抖機靈了。
他們在品味法蘭克大哥的話,心頭堵堵的。
畢竟對於想要一展宏圖的年輕人,讓他們去接受自己的平庸,並承認自己的無能,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一行人如喪考妣,無聲的跟在法蘭克身後。
想必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當著法蘭克的麵,嘲諷昔日被他們瞧不起的機靈鬼瓦爾特了。
影子聶遠靜靜的看著這一幕。
等他們走遠了之後,心中盤桓著,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那個法蘭克身上,到底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特質。
但還沒等他做出決定來,就有人幫他選擇了。
影子聶遠感知到了什麽,不再心係法蘭克,而是選擇從另一條道路,向鎮子外走去了。
因為本體來了。
正是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
但目標是自己的可能性不大。
應該就是為了那個法蘭克。
果不其然。
約莫五分鍾後。
心中複雜萬分,強行壓製住自身某種特質的法蘭克,甩掉了鎮子裏的那些小鬼,獨自一人回到了屋子。
但他沒發現的是,有人和自己一起進來了,從屋子的另一頭。
等他關上門,將燈打開,正準備脫鞋的時候,倏然心中一跳。
驀地向身後看去。
一張法蘭克永遠不想看見的臉,就出現在了桌子上。
或者說是一顆頭顱。
但也隻有頭顱了,那原本被自己和其他兩位船員,啃食的滿目瘡痍的身體,不知道去了哪裏。
瓦爾特!
頭都泡大了的瓦爾特!
就這樣靜靜的擺放在桌子上,直直瞪著自己,了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