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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師兄弟

  澄澈的朝陽之中。


  左相衙門「權衡府」中門大開、拆除門檻,迎右相韓非的輪椅入府。


  權衡府。


  此處的「權衡」二字,非是考量、斟酌之意。


  此間的「權」,指的是秤砣。


  此間的「衡」,指的是秤桿。


  而無論是秤砣、還是秤桿,都代指公平。


  所以,這塊左相門匾的精準直譯,就應該是:『公平、公平,還他媽的公平!』


  得聞韓非前來,正在府內辦公的左相李斯扔下公務,匆匆出迎。


  他大步上前,甩動大袖驅離了隨行的兩府官吏,以及給韓非推輪椅的僕人,親手推著韓非往裡走。


  原本垂垂老矣的李斯,在登上漢廷左相高位之後,就如同枯樹煥發第二春一般肉眼可見的變年輕了!


  不但精力旺盛得如同壯年男子,時常一日處理公務八個時辰持續月余不休,連原本花白的鬢髮都奇迹般的轉黑,面上的老人斑更是漸漸消散了大半。


  如今的李斯,說是剛過不惑之年也有人信。


  權力,果真世間上最好的良藥!


  尤其是對一個法家刑徒而言。


  李斯推著輪椅,平穩徐徐前行。


  他一邊走,一邊向輪椅上的韓非描述他權衡府的布局,以及輪椅沿途經過的各種景物。


  韓非雙手扶在扶手上板板正正的坐著,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傾聽著,似乎真的在根據李斯的描述,勾勒他權衡府的模樣。


  金子般的燦爛朝陽落在他們的身上,流轉出了歲月的味道。


  就好像走入朝陽中是兩個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走出來的卻是兩個青衫儒袍、意氣飛揚的青年人。


  望著眼前的場景,恍忽的不只有遠遠跟隨在二人身後的兩府官吏。


  就連兩個人久經世故的當事人,心神亦覺恍然如夢。


  曾經他們二人都以為,這輩子都再也不會與對方發生任何交集了。


  年長一些的李斯,甚至一度認為自己有生之年都見不到這位師弟了……


  「若愚兄未記錯的話,這還是賢弟第一次來愚兄這『權衡府』罷?」


  李斯推著輪椅,忽然有些感慨的問道。


  韓非點頭:「以前不想來,就沒來。」


  聽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噎人味兒,李斯面色不變的澹澹的笑道:「過了這麼多年,愚兄已衰老得對鑒不識里中人,倒是賢弟,還是這般的從心所欲,當真令人羨慕啊!」


  韓非亦毫不避諱的頷首:「愚弟倒是能學得如賢兄這般『從善如流』,只是余弟想來想去,都沒想到學成賢兄這副模樣的必要!」


  李斯臉上的笑容變得有幾分僵硬,艱難的說道:「你是不是這輩子都學不會如何尊重他人?」


  韓非依舊澹定:「連此等虛情假意、阿諛奉承的尊重都要的他人,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斯竟一時無言以對,心頭滴咕道了一句:『也就是大王虛懷若谷、恢宏大度,不與你計較這些細枝末節,換個脾性暴躁點的人主,你必死於非命、不得善終!」


  這就是為何他二人明明同出一門,青年時還曾交情甚篤,後來卻形同陌路的原因。


  李斯認為韓非太清高,恃才傲物、我行我素。


  韓非認為李斯太庸俗,阿諛奉承、圓滑世故。


  二人都頂瞧不上對方的作派,私底下又都是不肯低頭的性子,於是乎,這一分道揚鑣便是半輩子。


  李斯出仕為官,致仕歸鄉。


  韓非著書立說,成子成家。


  若非陳勝出現,他二人真會老死不相往來。


  「那賢弟今日又為何願來愚兄處走一遭了?」


  李斯實在是受不了韓非這種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了,索性開門見山。


  韓非聽言,心下亦輕輕的鬆了一口氣,反問道:「夫子入陳所為之事,賢兄可知?」


  他今日會來,其實是因李斯拒絕了荀子為儒家提供方便的請求一事,令他對李斯的品德有了一定的改觀。


  只是他二人犟了這麼多年,主動示好的話,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


  李斯撫了撫清須,這樣的話語,若非他知曉韓非的品性,恐怕還真會以為韓非是來做說客的,「那日夫子提過幾句,愚兄知曉此事不可為,便未往下聽……怎麼,賢弟是來替夫子奔走的?」


  末尾,他還小小的嘲諷了韓非一把。


  因為這樣的嘲諷,當年都是韓非說給他聽的。


  「還真是!」


  韓非點頭大大方方的承認,驚得李斯伸手就想扯下韓非臉上蒙眼的黑布,看看眼前這廝是不是妖魔變幻而成的。


  但就在他手即將抓到韓非眼前的黑布時,他忽然又聽到一句話。


  「畢竟孔聖入世這麼大的事,不奔走不行!」


  韓非抬起頭,靜靜的用蒙眼的黑布看著李斯,唇角還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嘲諷笑意。


  李斯的手一僵,腦子都還未理清楚「孔聖入世」所代表的意義,心頭就已經心亂如麻了,失聲道:「你說誰入世了?」


  同樣出身荀子門下,他當然也知曉孔聖入世,意味著什麼!

  韓非:「孔聖人。」


  李斯:「孔聖人咋了?」


  韓非:……


  「鎮靜一些!」


  他無奈的說道:「孔聖並不是來要王廷遊學!」


  李斯:……


  「你覺得我是擔憂孔聖人來王廷遊學?」


  他無語得連客套的禮儀都省略了,「我擔憂什麼,你會不知道?」


  他當然不擔憂孔聖人來不來王廷遊學的事,反正就算孔聖人要來,他也只需要躺平,做好被戰車碾過去的心理準備就行了,其他的什麼都不需要做,因為做什麼都徒勞。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韓非也懶得再與李斯客套,三言兩語的就將那日荀子提出的一些「請求」,轉述給了李斯。


  李斯認真的聽他敘說,頭疼的直扯鬍鬚。


  待到韓非說完之後,他才介面道:「你乃法家掌舵人,有些事大王無法對你言明,我只能告訴你,大王對百家的忌憚,遠比你想的深,稷下學宮在大王心中的份量,也遠比你想象中的要重!」


  「依照我對大王的了解,無論是孔聖入世,還是荀子口中的『浩劫』,都不足以令大王更改稷下學宮的布局……恕我直言,夫子那些話,就連我聽著都覺得有幾分脅迫的味道在內,若是傳入大王耳中,他一怒之下焚書坑儒,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韓非深以為然的點頭:「正是因為此事都不好辦,你我才必須提前理出一個頭緒出來供大王抉擇!若是事事都需要大王來親力親為,那王廷還高官厚祿的供養你我作甚?」


  李斯心下很是膩味韓非這股自命不凡的清高勁兒,但卻又不得不承認韓非的確說得很有道理!


  「可以一試!」


  他一個不注意一次性拔下了一撮鬍鬚,痛的齜牙咧嘴:「但我不保證有效,大王心智堅韌、乾坤獨斷,下定決心之事,極少再採納向左之諫。」


  韓非:「那不成一意孤行的獨夫了嗎?你這位難不成肩負的是刀筆吏之職責?」


  「我豈能不知大王如此武斷,有剛愎之嫌?」


  李斯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可無數件我與大王意見向左之事,最後的結果都證明,大王才是對的人,你來教教我,如何與大王爭執?如何敢與大王爭執?」


  韓非無語了許久,才艱難的說:「我們還是來說說儒家的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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