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識英雄(下)
星夜很寧靜,海浪緩緩起伏。
但此時,緋羽號上一個開闊的露台,倒是顯得吵吵鬧鬧,且藥液濺得遍地都是,有一些溫熱的氤氳之氣蒸騰而出,十分的暖和。
隻不過,當風雲二人有說有笑,才打水仗沒多久,卻察覺到一旁的武行空,露出了深思的凝重神色,似乎顯得心事重重。
楚雲知道,這一位禦劍巨俠,向來都很耿直古板,這般陰晴不定的表情,著實是頗為的少見。
“武兄,為何你一動不動,難道是藥液太熱,泡暈了?”楚雲輕笑著問道。
“楚少俠有心了,我並無大礙。”武行空回神,閉目略微沉吟,長出了一口氣,方才繼續說道:“這隻是因為蒼少俠幼時的不幸經曆,使得我一時深受感觸而已。”
“有什麽感觸的,你看風弟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要是在家族裏成長,就不能這麽自由了~”蒼風很樂觀,咧嘴大笑。
“哎……”聞言,武行空不以為然,隻是低頭歎息一聲。
“武兄,如果你有心事的話,不妨坦然地說一說,我們這三人,都很少有機會這麽交流的。”楚雲說道,還是首次見到武行空這般唉聲歎氣的模樣。
此時,眼見風雲二人都投來等待的目光,武行空神色一滯,心想或許以後,三人分道揚鑣,就再也沒有如此聚頭的時刻了,於是就不想閃爍其詞。
畢竟人生當中,知音難求。
“其實,我隻是在感歎世事無常,人生命途多變。”沉吟了一瞬,武行空沉聲說道:“正所謂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有些事情和運道,並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任憑你有滔天之能,足以呼風喚雨,隻手遮天,該來的就是躲不過。”
“就像蒼少俠,生來根本就毫無過錯,當年還是個無辜孩子,卻因為血脈斑雜不純,就被視為不是世家正統,進而可憐地代父受罰,終生不得再踏入家門半步,這乃是天降之禍!”
“而且天下間的平民百姓,就更加是如此!”
“他們一旦被修煉者之間的戰禍所波及,根本就無能以對!隻能默默承受傷痛,輕則流離失所,重則家破人亡,又或者成為犧牲品、陪葬品,世世代代皆為奴隸,可謂滿身枷鎖,尊嚴盡失,苦不堪言!”
“而我輩……我輩修士……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百姓受累受苦,看著天下間的可憐人顛沛流離,受盡屈辱,縱然一直心係江山社稷,亦都有心無力!”
說到這裏,武行空熱淚盈眶,歎息不止,讓楚雲和蒼風對望一眼,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實在是很難想象,一個雄軀魁梧、宅心仁厚的鐵血男兒,竟然會因心懷天下而悲愴不已。
而事實上,武行空的這一席話,楚雲也有同感。
因為,他是魔劍之主,統領著一千萬怨魂,曾經親眼目睹過整座古城的所有生靈,到底是怎麽被淒慘地祭煉而死的。
直到現在,魔劍裏的龍靈怨念體,都尚未完全淨化完畢,可見其數量之巨,超度之難。
修煉世界,強者一怒,血流成河,這些不公平、不公正、不公道的慘事,其實於每時每地,都在真切地發生著,且無人能夠阻止。
也難怪悲天憫人的武行空,會如此激動。
這一次,沉默持續了很久。
皆因風雲二人都不知說什麽,一人是想得太多,一人是沒心沒肺。
沉思一陣,楚雲方才說道:“大牛兄,錯不在你,無需介懷,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而且我們也不是製定秩序的人,若是想太多,隻是自尋煩惱,會徒增傷悲。”
說罷,楚雲也是暗歎。
他當年,又何嚐不是因為覺醒天罪劍,而受到千夫所指,遭到萬人唾罵?
隻有拳頭夠勁,力量夠強,權勢夠大,得到絕對的話語權,才能洗脫所有質疑,進而執掌命運,甚至影響九天十地,流芳千秋萬載!
強者,才能奠定規則。
“楚少俠,你說得對,我們並不是秩序者,隻能做到力所能及的事。”這時候,武行空緩緩道。
將心事說出來之後,他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變得冷靜下來。
其實,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困惑和疑慮,根本就沒有正確的答案。
而很快,楚雲注意到蒼風一臉木然的樣子,轉而向他詫異地問道:“喂,你在這裏發什麽呆?大牛兄說完心事了。”
“啊?!”蒼風一怔,晃了晃腦袋,煞有其事地認真道:“我沒發呆啊,隻是剛才大牛哥的那一番話,用了那麽多四字詞語,簡直是那個……那個什麽發人深省、感人肺腑!所以我才會聽得一愣一愣的,要極力揣摩他的意思,沒辦法~風弟我讀書少,是這樣的了。”
楚雲:“……”
武行空:“……”
當神經少年的話音嗷嗷而起,原先空氣中的肅穆和凝重,便是驟然消逝一空,變得有些滑稽……
楚雲眉頭直挑,這濃眉大眼的精壯少年,當真是天生的氣氛破壞者!好好的現實話題,都能被他吹到九霄雲外!好像永遠都那麽的有活力、樂觀向上。
當然,這也並不壞。
很快,楚雲輕笑一聲,話鋒一轉,向武行空問道:“對了武兄,你說你此次出行,基本是首次離開宗門那麽遠,難道你自幼就在清虛仙宗裏長大的?有沒有親朋戚友。”
“對啊!大牛哥你好像從未談過你的家人。”蒼風也好奇。
作為家族禍事多多的人,其實風雲兩名少年,都頗為羨慕普通的家庭。
至少,不會有那麽多苦難和家規。
結果沒想到,武行空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實不相瞞,其實我從未見過我的生父生母,因為在我尚在繈褓中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不幸離世。”
“什麽?”
聞言,楚雲和蒼風當下臉色怔然,沒想到原來正氣超然的大牛哥,身世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而且,這顯得更為淒慘,居然一出生就失去了雙親。
“武兄……你沒事吧?”楚雲這樣問道,總感覺自己好像提出了一個沉重的話題。
“大牛哥,你不想說可以不說啊,我倆也沒逼你呢。”蒼風說道,腦子又靈光了,知道談這個不太好,會觸及別人的痛處。
但武行空不以為意,話音很平靜,道:“你們別大驚小怪,這裏麵沒有什麽深仇大恨,與可憐的蒼少俠相比,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了。”
旋即,瞧見風雲二人好奇的神色不減,武行空也不作隱瞞,大大方方訴說道:“事實上,據我師尊所說,我爹娘隻是小山村裏的一戶普通人家,平時都是以養殖為生,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但當年他們是老來得子,再加上窮山惡水,病灶甚多,又恰逢有擅用邪毒之功的武者在附近比拚,故此在我出生沒多久,他們就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了,隻能夠到處求人,收留尚是嬰兒的我,可他們卻是束手無策,因為很多親友,都已經死於戰禍。”
“而同村的鄰居,城裏的遠親,又覺得我爹娘的病,會傳染到我身上,最終會害了他們,所以每個人都拒絕收養我,可謂求救無門。”
“後來,還是我師尊遨遊紅塵,恰好路過我的故鄉,見我資質不錯,才把我帶回清虛仙宗撫養成人,一直到現在,差不多有十八年了。”
武行空平靜的訴說,落在風雲二人的耳中,讓他們都聽得一陣沉默,麵麵相覷。
原來大牛哥,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隻是因為他更為年幼,神智未開,並未親眼見證過而已。
怪不得武行空正氣凜然,嫉惡如仇,又會有此前的那一番感言,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恍然一陣,楚雲說道:“看來武兄你有今日的成就,都是拜你師尊所賜的,這是位很好的師父。”
“沒錯。”武行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爹娘的事,全都是師尊告訴我的,他老人家還說,爹娘將我交托而出的時候,臉上都是寫滿笑容的,因為兒子能夠在東域四大正道裏成長,他們覺得非常欣慰,也感到很自豪。”
說話間,武行空雖然略顯感歎,但並沒有過多的悲哀。
因為對他而言,師尊才是他真正的養父,而不是素未謀麵的生父和生母,況且人已經安樂離去,哪怕想要一盡孝道,都已經沒有機會了。
“對了,那麽大牛哥,你就不想回去家鄉看一下嗎?應該能想去就去吧,不像我有人阻止。”蒼風問道。
“我當然有過這樣的想法。”武行空歎息一聲,“隻可惜,那個小山村已經不複存在了,據說是被修行者的戰勢所波及,不幸地被徹底移平,即使我有心前往祖墳祭拜,也都已經無能為力。”
此話一出,風雲二人又是一陣呆滯。
確實,正如武行空之前所說,修煉界真是多災多難,對於毫無依靠的凡人來說,簡直就是朝不保夕,形如螻蟻。
說不定一覺醒來,自己就已經歸西。
修煉界,強者即天道,而天道無常,人命有盡。
片刻,風空二人又向楚雲打聽過往,都十分的好奇。
隻不過,楚雲有所保留,隻告訴了他們整個家族一脈已經覆滅,從此無家可歸的事。
至於罵名加身,吹雪城事變,以及無極宗內亂等等,這些全都給隱瞞下去。
當然,光是全家覆滅的可怕事件,就已經讓武行空和蒼風為之驚怖了,沒想到楚雲經曆過這些,而瞧見楚雲黯然的眸光,二人都識趣地不再追問。
隻是他們絕對無法想象,眼前這位手執魔劍的同齡少年,究竟是受過多少苦難和算計。
忽然,星夜沉寂,露台寂靜。
三名少年談及過去的話,很快就戛然而止。
因為,他們都冒出了不同的想法,有不同的感悟,陡然間心思重重。
但最終,風雲空都不約而同地發現,原來他們三人,現在都算是無父無母的孩子。
這一刻,海風吹來,讓暖和的氤氳藥霧,緩緩地彌漫而起,像是在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