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秋綠雪
“連雲粱稻，垂髫壟間鬧。日暮攜子踏斜影，秋雁流連湖景。
“日暮棲鳳青旗，輕裝肥馬無羈。銀燭樹前長晝，共尋佳人偎依。”
嘉明八年，中秋之夜，艾寧城外青蓮莊一家富戶的書房內，一個戴著儒冠身著灰色長衫的中年男子坐在窗前，一邊剪燭花一邊以低沉雄渾的嗓音緩緩吟哦這首《清平樂》詞。
“好個‘共尋佳人偎依’！”這時書房門開了，一個婦人走進來笑著說道：“老爺好有興致，都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還在吟誦這種淫詞豔句。”這婦人梳著雲鬢，臉若銀盤，年紀三十上下，雖無傾國之姿，但肌膚似雪，氣度華貴。
中年男子忙站起來，握住婦人的手說：“夫人又在取笑我了，這首詞是我年少時在棲鳳城所作，雖有紈絝之氣，卻主要是感慨那時棲鳳城的富足和安寧。”說完一副神往之態。這個中年男子身材修長，長眉入鬢，目似寒星，麵如冠玉。他叫黃四平，是曹國棲鳳城城主的嫡長子，十年前逃至樊國北部的艾寧城外避難。那婦人則是他的妻子蕭雲淑。
蕭雲淑道：“我豈不知你心裏所想，隻是見你又提到棲鳳城，怕是思鄉得緊啦。”
黃四平長歎一口氣道：“思鄉倒還好，我隻是一直在想，三百多年來，我們家族的日子過得是多麽平和寧靖，為何二十年前突然就亂了呢？中土五國一直都是親如兄弟，怎麽現在開始明爭暗鬥？難道，亂世就要來了嗎？”說完歎了口氣，望向窗外。此時外麵的北風突然大了起來，呼呼刮著窗欞，使窗戶一陣陣顫動。
蕭雲淑安慰道：“老爺不必憂心，這艾寧城外的青蓮莊雖然偏僻，倒也是個安逸的所在。前年莊主集合了諸多大戶的力量，招募了一支家軍，軍力雖不甚雄壯，但對付那些盜賊響馬肯定綽綽有餘，暫可保我們家的安全。再說我們……”黃四平突然示意蕭雲淑不要說話，緊接著機警地望向窗外。蕭雲淑點頭會意，上前關好窗戶，然後小聲道：“老爺還在擔心……”
黃四平搖頭道：“本是同根生，他應不至於把我們趕盡殺絕。隻是我現在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又無從說起……”
“爹、娘。”一個孩子在外麵敲門。
“無爭，進來吧。”蕭雲淑喊道。
隻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提著一柄長劍推門而入，關好門之後插劍入鞘，走到父母麵前鞠了一躬，說：“爹、娘，孩兒今日的功課做完了。”
黃四平點點頭，不由得凝視著眼前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三個兒女中的老大，名叫無爭，是在逃難的路上懷上的。初到艾寧城之時，由於他娘不服水土，又兼奔波勞累，無爭險乎不保，幸虧巧遇一個神醫施藥救了母子倆。黃四平痛定思痛，感懷若不是家族因名利而紛爭，他的親人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世間名利真害人不淺，遂起道家無為之心，給長子取名無爭。從三歲起他開始教無爭儒釋道之學，本不打算教他武功，然而見世道險惡，不習武藝恐無法在江湖立足，才在無爭五歲時教他武藝，這在黃家武學史上已是很遲了。
黃四平拍了拍無爭的頭說：“去給你海伯伯問個安，然後歇息吧。”
無爭道：“海伯伯自中午就出門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海伯伯本來無名無姓，自小就被賣進黃家當奴，成年後被黃四平的父賜名海，以表他待人寬厚之意，如今已年近六旬，對黃家忠心耿耿，追隨黃四平跋涉千裏逃至北地樊國的艾寧城，黃四平一直以兄待之，稱之為“老海”。平日裏照顧無爭飲食起居的並不是那些丫鬟，而是老海。老海雖是家奴，但深得黃四平和他父親兩代主人的器重，因此也得到不少黃家武學真傳。黃四平不願意教無爭武功，老海則偷偷教。
黃四平暗自一驚，心想老海並無家室，也極少私自出門，即使出門也必會提前請示主人，為什麽今天破了例。他皺了皺眉，對蕭雲淑道：“夫人，今天你就帶無爭去歇息吧。”
蕭雲淑道：“自己家人用得著這麽客氣麽？無爭這麽多年一直跟著老海，倒是我這個當娘的疏忽了自己的孩子——無爭，跟我到外麵走走，娘要看看你的武功有何進益。”
待母子倆出去之後，黃四平坐著發了一會呆。這幾天他心緒頗不寧靜，隱隱約約總感覺有大事發生，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艾寧城在以前是中土大陸裏麵最為平靜的一座古城，雖屬於北地，但氣候適宜，物產豐富，百姓安居樂業，日子過得頗為愜意。但是近幾年來，氣候卻愈來愈反常，春夏頻有拳頭大的冰雹降下，秋冬越來越冷，白晝越來越短，到了孟秋時節就會落雪。今兒天剛到申時初就全黑了，此時已近亥時，外麵的北風“嗚嗚嗚”刮得更加起勁，不時有枝丫折斷的聲音。
黃四平擔心老海的安全，正想吩咐下人出去尋找，卻又想到臨近仲秋，除了無家可歸和從棲鳳城帶過來的小廝丫鬟，其餘下人都被自己遣回家探望父母了。原來黃四平夫婦對待下人甚是寬厚，不僅從不打罵，而且還經常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
黃四平感到心煩意亂，便推開門，打算出去散散步。剛一開門，一股冷風直往他臉上撲，幾片鵝毛大的雪花瞬間就鑽入了他的衣領，凍得他脖子直縮。他覺得很是異樣，伸出手掌，接了幾片雪花一瞧，發現那雪竟然是綠色的！
“來人啦！”黃四平大喊。
四下裏除了北風怒號，並無人應。
“來人啦！”黃四平再次大叫。
“哎，老爺，秋雲來了，您有何吩咐？”隻見一個二十出頭的丫頭快步跑到黃四平麵前，低著頭，喘著氣道，“老爺，秋雲來遲，請您責罰。”秋雲是黃四平剛來艾寧城時買來的丫頭，因為父母已亡，她就一直待在黃府，盡心服飾黃四平的三個孩子。黃氏夫婦想給她找個婆家，她都拒絕了，說要終身服侍主人。
黃四平揮揮手，說道：“這不怪你，這幾天家裏人少，你的事情也挺多。”
秋雲道：“老爺，我剛在安排二公子和小姐休息——您現在有何吩咐？”
“你趕緊去找夫人，讓她今晚陪著三個孩子。再把所有在家的家丁都叫到正房大廳，我有要事交代。我看今晚天象有些怪異，你和其餘的丫鬟們都要小心些。”
“是。”秋雲剛要離開，又轉過身，似乎欲言又止。
“你還有什麽事？”
“老爺，您剛才說怪異之象，秋雲這兩天也聽到看到了一些事情，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秋雲，你知道我和夫人待你如何，你毋須顧慮，但講無妨。”
“老爺，您前一陣在吩咐家丁和丫鬟回家省親，這本是一件好事兒，可不知誰在後麵嚼舌根，說咱們家不行了，要把眾人遣散，有些明理的人還好，那些混蛋的人便把鋪蓋卷收拾走了，順手拿了我們家不少東西。我開始以為是無稽之談，今天得空到外院南房去看了一下，果然很多鋪位都空了。”
“真是混賬，”黃四平罵道，“這些人真是忘恩負義！”又轉頭對秋雲和顏悅色道：“你做得對，隻是以後這種事情要早點跟我和夫人說，今晚你和冬雪就睡在夫人房間的外麵，幫她照料孩子吧！”
秋雲吃驚道：“冬雪妹妹昨兒個早上就不見了，我還以為她向您告假家去了呢。”冬雪也是黃府裏的丫鬟，年紀比秋雲略小，對主人也是忠心耿耿。
黃四平沉思片刻道：“你去吧，我自有主張。”
待秋雲去遠，黃四平邁開步向大廳走去，邊走邊看天空。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按理說應該是秋高氣爽、圓月當空，可是此刻天上卻黑雲密布，偶爾露出一星兒月光，映在黑雲上，泛出絲絲綠氣，甚是詭異。黃四平從未見過如此天象，也不知是吉是凶，隻能先提醒眾人小心行事。剛走到耳房門口，就聽到有人在急促地拍打大門。此處耳房位於整個大院的第三進，與大門相距約百步之遙，加上影壁和屏風的阻隔，一般的敲門聲此處絕對是聽不到的，可現在聽得如此真切，那隻能說明敲門者的力度很大，甚至可以說是捶門了。
不一會兒，隻見一個小廝飛奔到黃四平麵前，喘著氣道：“老爺，都尉張大功帶著二十多個鄉兵在外麵踢門，說是莊主和鄉兵統領晉鵬有要事請老爺去莊主家相商。”
原來中土五國：北部樊國、南部陽國、西部蘇國、東部曹國和中部申國的國王在太平時明令禁止地方鄉村組建軍隊，可隨著戰亂頻起，各個城池的軍隊除了對外用兵就隻能保護城內的百姓，至於城外的鄉村那就自顧不暇了。所以，鄉村裏的地主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便開始招募鄉勇組建鄉兵或者家軍。青蓮莊莊主前年集合莊內地主大戶，合夥招募了家軍，大約五百人，歸莊主家將晉鵬統領，晝夜巡視莊內各處，保護各個大戶的安全。
黃四平冷哼一聲，心想這個張大功甚是無理，對小廝道：“你去把所有的護院叫到大門口！”小廝領命而去，黃四平則大踏步走向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