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依戀的名字
這天收工,陳樨剛拿到手機,助理小張猶猶豫豫地說:“樨姐,今天有個自稱是你妹夫的人給你發私信……”
“我的什麽?”
“妹夫!”
自稱陳樨“老公”“爸爸”的人多不勝數,癖好是做“妹夫”的倒是少見。陳樨保留著每日瀏覽私信的習慣是源於五年前在公眾平台上發布的尋人啟事。一開始她收到過無數關於衛樂的消息,全是騙子。天長日久,連騙子也少了。
“讓我看看我的好妹夫說了什麽?”陳樨戲謔地點開私信,一個陌生婦人的照片落入眼簾。她笑道:“看來這就是我妹妹了!”
小張也跟著笑作一團。笑著笑著,她發現陳樨盯著照片,臉色逐漸變了。
這個婦人有雙大眼睛,肉乎乎的臉上依稀可見熟悉的輪廓。妹妹……樂樂!這是陳樨從沒有見過的衛樂,33歲的衛樂!
“妹夫”的留言上說他的妻子名叫“李心”,與他成家兩年,有智商方麵的缺陷,說不清自己是哪裏人,也不記得家裏還有什麽親人。前幾日她無意中看到最近的熱點新聞,指著陳樨叫嫂子。她常常胡言亂語,誰也沒往心裏去。“妹夫”睡前開玩笑地把“嫂子”的另一條視頻播給她看,她卻直勾勾盯著陳樨和緋聞男友遛狗的畫麵落下淚來,再問又什麽都不知道了。“妹夫”留了個心眼,翻看陳樨的微博,竟然發現了重金酬謝的尋人信息,上麵的照片不正是“李心”曾經的模樣?
“妹夫”的私信後附有聯係方式和地址,陳樨依照上麵的電話打過去,與陌生的男人短暫交流後,電話那一端傳來了衛樂怯怯的聲音。
誰也沒有料到,苦苦找了五年的人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了。衛嘉接到消息沉默了許久,可陳樨聽得出他異乎尋常的呼吸聲。她放心不下,非得從劇組從請了假陪他去接衛樂。
那是一個靠海的東南小鎮,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海腥味,當地人操著拗口方言,腳步舒緩。鎮中心的老街上,太陽剛下山,趕上飯點,能容納十來張桌子的小飯館坐滿了食客,本該忙著張羅生意的小老板心神不寧,給顧客挑選海鮮幾次算錯了斤兩。這時一對男女匆匆而至,兩人都是停勻的高個子,女的戴了口罩,男人三十出頭,端正麵孔上有一雙小老板似曾相識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等的人終於來了。
衛嘉抬頭看“有心飯店”的招牌,陳樨已朝迎上來的小老板招了招手:“你是馬小有?”
“大家都叫我小有。”小老板的圓臉上掛著無所適從的笑意,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慌慌張張地叫了聲,“陳……不,嫂子……哥!”
陳樨扭頭看向衛嘉,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這一路他話很少,仿佛仍遊離於往事與現實的縫隙之中。她瞪了馬小有一眼:“瞎叫什麽!你叫馬小有,很可能馬上沒什麽都沒有了。衛樂呢?”
“她在樓上,我這就帶你們上去。”
馬小有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領著他們走了幾步,才發現撈魚的網兜還拿在手裏,忙不迭回頭把它交給夥計,順便朝管不住眼睛的服務員喝了一聲:“看什麽,幹活去!”
爬上店麵後頭的木樓梯,馬小有先一步撩開串珠門簾走進房裏:“阿心,你哥哥嫂子來了!”
樓梯狹窄陡峭,衛嘉落在後頭,然而他已聽到屋內傳來的輕聲哼唱。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曲子隻是孫見川曾經大火的那首《她笑的時候》的副歌部分,但衛嘉的眼眶瞬間紅了。
手臂被螞蟻叮咬似的冷不丁作痛,陳樨又差點揪下他一根手毛。她對近鄉情怯的人說:“疼就對了,不是做夢!”
房間裏燈光柔和,陳樨一進去就聞到了尿布和奶腥味。衛樂坐在床沿,歪著頭打量來人,懷裏抱著個小寶寶。
“哪來的孩子?樂樂給你生的?”陳樨吃了一驚,目光掃向馬小有。
“是,是!孩子三個月了,是個姑娘……我沒有說過嗎?”馬小有對新出現的姻親有些畏懼,無論是沉默寡言的哥哥,還是給人以強大威壓的嫂子。他想過或許有一天能找著妻子的娘家人,但絕沒料到會是新聞裏出現過的人物。
陳樨想的卻是樂樂嫁給馮誠兩年,因為生不出孩子鬧得雞飛狗跳——到底是誰有問題?她在衛樂探究的目光中解下口罩,擠出一個笑容:“樂樂,是我!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樨樨嫂,你哥也來了!”
衛樂怔怔看向陳樨身旁的人,良久方道:“不是哥哥……是嘉嘉。”
衛嘉倉促上前一步,可衛樂的眼睛卻看向懷裏的孩子,神情困惑:“嘉嘉?”
“哎喲,佳佳是我們女兒。這是哥哥,快叫哥哥!”馬小有扯了扯衛樂的衣裳,抱歉地對陳樨和衛嘉笑,“她有時會犯糊塗,我姑娘小名叫佳佳。”
衛樂一會看著懷裏,一會看著眼前,嘴裏反複喃喃著:“嘉嘉,佳佳……”
陳樨輕咳一聲,把幹著急的馬小有叫到一旁,給兄妹倆騰出了空間。
衛嘉坐到床邊的小凳上,帶著顫音問:“你去哪了?說啊!那天早上你到底去哪了?”
可衛樂抱緊了女兒說:“我沒去哪呀,我不是在這裏嗎?”她至少比走丟前胖了三、四十斤,穿著大碼的碎花睡衣,身上還有哺乳期婦人特有的疲態,精致小巧的五官全擠在肉裏,與遊艇照片上的嬌媚模樣也判若兩人,唯獨眼神依舊懵懂。這些年的失散、苦痛和不堪像風掠過鳥羽,沒有在她眼裏留下任何痕跡。
“小有,我喂過奶了。我要看手機!”
“哎!”馬小有上來接過孩子,把手機交給衛樂,對床邊的大舅子幹笑,“她一到這個點就要看電視劇,不看就鬧,沒辦法。”
陳樨問了馬小有和衛樂認識的經過。馬小有初中畢業後進了廚師學校,後來在北京的一家海鮮酒樓裏做幫廚。由於他手腳麻利肯吃苦,酒樓的主廚收了他做徒弟,兩年前跳槽也帶著他走了。他師父做得一手地道粵菜,新工作是給一位有身份的人的私宅做專職廚師,馬小有負責打下手,時常出入那棟小樓,因此認識了住在那裏的“李心”。
小樓的男主人回家時才需要廚師上門做飯,平時隻留一個保姆打理上下,順便照顧樓裏的金絲雀。馬小有每隔一天會把新鮮的食材送過來。在他眼裏,心心是個心地不錯的傻姑娘。熟悉了之後,她誇他的麵做得比大師傅的海鮮好吃,跟他說電視劇的情節,給他燒水倒茶,在他切菜弄傷手時笨拙地給他纏紗布。這是打小沒了父母,既無兄弟姐妹也無家室的馬小有感受到的難得溫情。而心心呢?男主人對她還算溫和,但一個月未必現身幾回……她大概也是孤單的。
馬小有對心心絕無覬覦之意,他也沒那個膽子。一年半前,小樓的男主人憑空消失了。師父許久沒有接到開工的通知,馬小有上門送菜,發現保姆早已不知去向,小樓來了清點財物的公職人員。他不敢多問,隻是掛念心心,最後在閣樓的雜物房裏找到了她。她瑟縮著渾身發抖,褲子尿濕了,看樣子至少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公職人員也沒想到這屋子裏還藏著個大活人,還是個智力不全的。他們從這姑娘身上問不出什麽線索,打算將她送回家,可她沒有身份證,連自己從哪裏來的也說不清楚。馬小有給心心下了碗麵條,看著她拚命吸溜,還抬頭衝他笑,他心一動,問心心肯不肯隨他回老家,以後他照顧她!也不知道心心是否明白這話的意思,她含著麵條點了頭。
於是馬小有向師父辭工,悄然帶著新媳婦回了他的出生地,用多年的積蓄開了這家小飯館。他廚藝不錯,腦子活泛,臉和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心心很喜歡這裏,平時也能給客人倒個茶,端端菜。沒過多久,心心懷孕了。她什麽都不懂,還是馬小有發現她體型變化才上醫院做了檢查。這孩子來得不易,她孕期反應大,整日哭鬧,還幾次見紅。馬小有除了照顧飯館,一心撲在她身上。這不,孩子順利地生了下來,她也胖了一大圈。
五年而已,心心——衛樂為什麽會徹底忘卻往事,連家人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麵對陳樨的質疑,馬小有揭起衛樂的衣擺,露出她後背白膩的肌膚,上麵交錯著淺淺的舊疤痕,像是被鞭子反複抽打過。衛樂在他這個動作下本能地蜷起了身子。她經曆過什麽?或許忘卻也是一種慈悲。
他們的對話衛嘉全聽見了,看到衛樂背上傷痕時,他轉過臉去,閉上了眼睛。柔軟的指腹蹭過他眼角,他起初以為是陳樨,睜開眼卻是衛樂。她抹去手上的濕痕笑嘻嘻說:“外邊沒有下雨,你哭鼻子了?男子漢不能哭的,羞羞臉!”
“走,我帶你回家。”衛嘉拉起衛樂的手說道。
衛樂渾渾噩噩地隨他站了起來,眼睛看向了馬小有。馬小有急了,搓著手跟上來道:“哥,你要帶她走?娃娃怎麽辦?我怎麽辦!”
“不要叫我哥。謝謝你照顧她這些日子。你放心,尋人啟事上的酬謝金我會給你的……你的孩子,你可以留下,讓她帶走,也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哥,哥!你聽我說,我和心心……哦,是樂樂!我們一定好好過日子。我從小沒家,她不嫌我,我也不嫌她。給你們打電話不是為了錢去的,我想讓她找到家人。該有的彩禮錢我都能給你們補上……你相信我,哥!你不能帶她走哇!”
馬小有不敢強行拽回衛樂,話裏全是哀求。他的情急嚇醒了懷裏孩子,小寶寶“哇哇”大哭。衛樂見狀也掙紮了起來,騰出一隻手朝衛嘉打去,邊哭邊罵:“壞蛋,你是大壞蛋!我不跟你走!”
衛嘉沒有做聲,失了魂似地任她拍打。衛樂下手沒個輕重,有一下揮上了衛嘉的臉,他麵頰迅速浮出了紅印。想不到那雙他從小看到大的小肉手打起人來那麽疼。
陳樨哪裏看得了這個,架住衛樂的手嗬斥道:“沒有禮貌!你好好給我想想他是誰!”
衛樂被鎮住了,緩緩垂下手:“我不能沒有禮貌……”
然而她也不想離開,一擺脫衛嘉就縮到馬小有背後嗚嗚地哭。馬小有跟著抹眼淚,不大的房間被一家三口的哭聲填滿,猶如一出人間慘劇。陳樨聽得腦仁嗡嗡作響,鼻尖嗅到淡淡的尿味。
他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麽,衛樂尿褲子了!馬小有為難地說:“哥,嫂子,要不你們先到樓下坐會兒,喝口熱茶。我替她把褲子換了。”
“她真的不認得我了。”衛嘉喃喃自語。
陳樨輕撫他的手臂:“我們先出去吧!”
衛嘉聽憑陳樨牽著他走出房間,忽聽衛樂喊道:“嘉嘉,我要嘉嘉!”他猛然回頭,想應一聲:“我在啊!”然而衛樂的手徑直伸向了馬小有手裏的孩子——她喚的是另一個“佳佳”。
馬小有說,“佳佳”這個小名是衛樂給女兒取的,孩子一生下來她就抱著呢喃這兩個字。
她不記得他了,卻還習慣把最依戀的人叫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