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熟悉的旋律
孫見川仍扭捏著不肯出麵會客。陳樨知道他沒事了,自己先下了樓。
她爸爸陳澍正與孫長鳴,還有公司的幾個股東站在花園的水池旁說話。陳澍的臉色不太好看,其中一個被陳樨叫做錢叔叔的小股東帶著一絲尷尬和歉意,似乎在向他賠不是。
來孫家的路上陳樨聽了她爸打電話的內容,大概能猜到是為了什麽事——前晚陳澍前往廠區取一份資料,臨時起意去車間轉悠了一圈。他發現中控室的某個值班人員在打瞌睡,腳竟然搭在控製台麵上,旁邊緊挨著裝置閥門。陳澍為之大怒,這在他看來完全是不可想象的行為。那個值班人員連夜被處理了,與此同時,各個廠區均迅速組織了安全排查和規章學習。孫長鳴也趕了過去。他和陳澍的態度是一致的,安全和環保永遠是懸在化工企業頭上的兩把利劍,容不得半點輕忽。陳澍要求處分涉事間的負責人和廠區主管安全的領導,孫長鳴也表示同意。然而在處理過程中,有股東出麵說情,原來該廠區負責安全生產的副廠長是該股東的妻弟。
以陳澍的性格,他才不管這些人情關係。那天晚上要是因疏忽大意導致事故發生,別說是妻弟,就是他老子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但孫長鳴勸他該罰的要罰,該給的麵子也得給。那個副廠長離退休不過幾年,平時也算盡職盡責。孫長鳴的意思是通報批評和罰款即可,撤職的處罰過於嚴厲,會讓公司的老臣寒了心。
看來這次的聚會不但是為了孫長鳴妻子生日,還兼有哄孫見川開心、斡旋公事的作用,可謂一舉三得。此刻孫長鳴麵色輕鬆和藹,他給那個低頭搽汗的股東拿了酒,又攬著自己多年好友的肩膀說著好話。陳澍依舊冷淡,但最終還是接過了那股東敬的酒。
孫長鳴似乎開了個玩笑,在客廳裏都能隱約聽到他爽朗的笑聲,花園裏的氣氛也緩和了下來。
陳樨心想,孫叔叔真是個人精。與他相比,她爸爸就像茅坑裏的石頭——這個評價可不是她說的,而出是她媽媽宋明明之口。聽說當年他們在北京求學時,是孫長鳴弄來了戲劇學院畢業匯演的門票,拉著好朋友一塊兒去給宋明明捧場。想不到宋明明認識孫長鳴在先,卻偏偏看上了孤高內斂的陳澍。當中的情由陳樨所知有限,宋明明將其歸結為“荷爾蒙失控的瞬間”。
陳澍和宋明明的婚姻失敗了,但是他和孫長鳴的友情始終未改,還打破了“和自己的朋友合夥做生意沒有好下場”的魔咒。陳澍的專利成果是他們化工廠立身的核心技術,而同是化學專業出身的孫長鳴更擅長經營。兩人性格截然不同,堪稱是極好的一對搭檔。他們的那些個化工廠幾經遷址,但是規模越辦越大,效益也還不錯。
孫長鳴常說,川子是指望不上的,兩家人的這份產業將來少不得要交到陳樨的手裏——當然,要是兩家能合為一家那是再完美不過。陳澍對此不置可否,他說自己不操後輩的心,宋明明直接說孫長鳴是白日做夢。
陳樨本人對公司和孫見川都沒有興趣,她甚至不明白她爸為什麽要下海經商。他是個物質欲望很低的人,抱負都在學術上。化工企業是在各種政策紅線的夾縫中討生存的行業。雖說她是學這個的,哪怕將來在實驗室裏混口飯吃,也比接過這燙手山芋強。
陳澍和孫長鳴在花園裏朝陳樨揮揮手,是讓她自便的意思。陳樨對成年人的話題本來也不感興趣,更不會主動湊上前去。孫家今晚到訪的賓客多半是熟人,偶有幾個生麵孔聽聞她是宋明明的女兒,上來打招呼寒暄,說的也是陳樨聽慣了的車軲轆話。
孫見川的媽媽剛才往兒子房間送了點吃的,發現他正在換衣服、捯飭自己,精氣神兒都回來了。她連聲向陳樨道謝,還笑吟吟地引薦自己的好姐妹過來跟陳樨合了影。
孫見川的媽媽叫常玉,是個賢惠端莊的家庭主婦。他們家中的大小事務都是孫長鳴說了算,丈夫和兒子就是她這一生最大的事業。兩家人走得近,常玉待陳樨也是好的,隻不過礙於陳樨是宋明明的女兒,她的細心周到中總透著幾分忌憚。
常玉比誰都在意兒子和陳樨的關係。與丈夫和兒子對陳樨的熱切態度不同,常玉不敢想象以陳樨的性格成為她的兒媳婦的畫麵——她這輩子都白熬了!所以當好姐妹把陳樨誇得像一朵花似的,恭維川子好眼光的時候,常玉連連擺手道:“樨樨可看不上我們川子,我們家哪有這樣的福氣!”
可陳樨順著她的話把自己和孫見川撇的一幹二淨,甚至透露自己早有意中人時,她又暗自失落,心中埋怨兒子不爭氣,不由自主地想要打聽陳樨看上的男孩兒得是什麽樣的,究竟比他們家川子好在哪裏?
陳樨把常阿姨的心思摸得很透,隻是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一句有用的話。
等她們走後,陳樨才放鬆笑得有些僵硬的麵部,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了下來。那裏有一架施坦威七尺大三角鋼琴,看上去典雅華貴又一塵不染,是這棟漂亮房子裏恰如其分的裝飾。
陳樨小時候學過鋼琴,還在媽媽的鞭策下考了級,受限於音樂天賦才沒有繼續學下去。她環顧四周,確定沒有被人要求當眾彈奏的風險才輕輕按動了琴鍵。許久不彈,指法生疏自不必說,她懊惱的是腦子裏有一段清晰的旋律,經手指彈奏出來卻總覺得有幾個音不太對,反複嚐試了幾遍還是差點兒意思。
她正想從琴凳上起來,琴鍵上忽然多了另一個人的手。
“你在幹什麽?”孫見川不知什麽時候下樓來了。他站在陳樨身後,比一般男孩子白皙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掠過琴鍵。
“我剛才看你彈得很認真,為什麽不彈了?”
陳樨遲疑了一下,向他說了自己的苦惱。孫見川讓她哼一段來聽聽。
他們共用過一個鋼琴老師。川子更喜歡吉他,但是他在鋼琴的造詣依然遠勝於陳樨。音樂天分是孫見川在陳樨麵前最大的優勢。
陳樨小聲哼了起來,還認真地給自己打了拍子。孫見川不敢當著她的麵笑出聲來——她的每一個音都沒在調上,這是什麽破曲子!
他試著彈了一遍,陳樨點頭說有點兒那個意思。她繼續輕輕哼,孫見川信手彈。彈到第三遍的時候,陳樨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她的笑容幅度並不大,可眼裏滿是明晃晃的快樂。
“是這樣沒錯……就是這樣的。川子你可真行!你做音樂沒問題的,千萬別放棄啊!”
“真的嗎?”
孫見川又行雲流水般地彈奏了一遍,心中盤旋數日的鬱氣伴隨著琴聲和陳樨的笑一掃而空,這奇怪的旋律也變得讓人身心舒暢。
他說:“我要把它寫進我的歌裏!”
還有另一個人同樣被這段旋律所吸引——衛林峰正替孫長鳴取一瓶紅酒出來,他放緩了腳步,差點兒疑心是自己在酒窖裏沒抵住酒精的誘惑再度貪杯。這重複著的旋律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幾乎將他從這燈火通明的豪宅拉回了老家風雪中的小屋。每當他妻子坐在窗前哄一對年幼兒女入睡時,哼的就是這段小曲。他問過這是什麽歌,怎麽沒有在別處聽過?她笑著說,哪裏是什麽歌,自己隨口哼哼的。嘉嘉和樂樂都喜歡聽這曲子。
唱歌的人已去世多年,那兩個聽著歌的孩子也長大了,人在千裏之外。鋼琴前是另一對體麵的年輕人。
一切恍然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