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氣球上的繩

  回去的路上,孫見川沒有上衛嘉開的車,寧可和另兩個送親的馬場夥計騎摩托車返回。段妍飛跟他混熟了,連勸了他幾聲,可他還是冒著寒風騎車走了。


  段妍飛回到衛嘉借來那輛小轎車的副駕駛座,陳樨已經在後排坐著。她問車上的另兩人:“川子他怎麽了?”


  陳樨聳了聳肩,衛嘉也說不知道。段妍飛發現陳樨和衛嘉之間的話總是很少,可要說他們不熟,她記得陳樨是在衛家住過一段時間的,衛樂還開玩笑管陳樨叫嫂子。難道因為這個,兩個年輕人故意避嫌呢?段妍飛試圖化解車裏的沉悶氛圍,說了些今早送親時發生的趣事。可這兩人都沒有聊天的興致。陳樨昨晚一定沒有睡好,淡妝都掩蓋不了眼睛下一圈青黑,她說了句“你們聊”,就一直閉目養神。衛嘉雖然笑著回應了段妍飛,可那笑裏也帶著敷衍。段妍飛歎了口氣,識趣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不知過了多久,陳樨迷迷糊糊中感覺車停了下來,外麵有人聲和車喇叭聲。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車上隻有她一個人。這時衛嘉回來了,他的人隔了半臂的距離回頭問她:“醒了?”


  陳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這毫不掩飾的注視讓衛嘉誤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異物,不自在地用手抹了一把,她才從莊生夢蝶般的怔忡中掙紮出來。這不過是個簡陋的鄉鎮加油站,坐在前排的依然是那個與她保持著友好距離的半個陌生人。


  她問:“妍姐哪兒去了?”


  “剛才經過鎮上的集市,她看到有民俗表演,說要去看一看順便買點兒東西,你睡著了所以沒叫醒你。半個小時後她會在加油站停車場跟我們會合。現在時間還早,集市就在前麵不遠,你要去嗎?”


  “我有點兒困,不想動彈。”陳樨才不會承認是他擾得自己昨晚翻來覆去一分鍾也沒睡踏實。


  衛嘉點頭笑:“對,你是一朵沒力的茉莉花。”


  他成功地讓陳樨回想起早上接親時那個冷場的畫麵。她說:“我不是存心攪局的。我以為小學生都知道那個腦筋急轉彎的答案。你們都沒有童年嗎?”


  “那時候大家都急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為什麽不著急?”


  陳樨親眼看到衛嘉扯過男方的人耳語了幾句,答案這才傳遞到新郎耳中。


  “我有什麽好急的。”衛嘉說著,將一顆糖拋給了陳樨,“今天你沒吃什麽東西,當心變成枯死的茉莉花。”


  那顆糖眼熟得很,陳樨抗議道:“喂,這可是你妹妹特意給你的。”


  “吃吧。衛樂孩子氣,你也跟她一樣?這些糖是我為了這幾天的酒席準備的,馬場、家裏到處都是。”


  “她記得你愛吃什麽,這是她的心意!”


  “我知道。你要是不想吃糖也別把它留在車上,會招來螞蟻的。”


  陳樨閉上了嘴,衛嘉也靜靜地看著儀表盤。兩人仿佛都專注無比地做著同一件事——等待段妍飛回來。


  陳樨有個奇怪的毛病,她喜歡跟衛嘉說話。她解釋不了那種強烈的傾述欲望是從哪裏來的,她算不上特別熱情的人,衛嘉骨子裏也並不容易親近,可是自打她認識他第一天開始,他們的交流一直是自然而流暢的。不熟悉對方的世界並不妨礙他們相互理解,至少陳樨這麽認為。哪怕是這次重遇,他們在各自的經曆裏積攢了不少心事,她也從未對他產生過距離感,她還是有許多話願意對他說,也想聽聽他的聲音——那個摒棄了明理和世故的殼,有點兒蔫壞,有點兒傻氣,內裏堅固明淨的他。


  現在陳樨滿肚子的話撞上了衛嘉的“殼”,活生生成了一個吹脹了的氣球,出口被一根無形的細繩栓住了。


  這繩是什麽呢?


  或許昨晚她不該索要那根馬鞭的,當時也是鬼迷心竅了,她要那玩意兒幹什麽?還讓孫見川也摻和了進來,現在那根繩栓得更緊了。


  想到這裏,她忽然記起自己還有事要問他。恰巧衛嘉也選擇在這個時候打破了沉默。


  “你……”


  “那個……”


  “你先說。”衛嘉轉過身。


  陳樨直接問:“川子今天一大早把你叫到馬廝幹什麽?”


  “沒什麽,我們聊了一會兒賽馬的事兒。明天縣裏的賽馬活動就在我們草場上舉行,你也可以來看看。”


  “我不想看什麽賽馬。別讓我跟你說話那麽費勁兒行嗎?”


  “你到底想聽到什麽?”


  “川子都告訴我了,他昨晚問你要馬鞭,你沒給他。他還‘一不小心’把我分手的事兒說了出來。他和你不一樣,他嘴裏藏不住話,心裏藏不住事兒……這都不重要,我現在想知道今早發生的事兒。如果還是與那根馬鞭有關,事情就與我有關。”


  “你可以……”


  “我當然可以問川子,但我現在問的是你。我再說一次,不要拿你那一套來糊弄我。那麽會兜圈子,你是太極張三豐?你不說實話也行,就當我剛才說的話全是狗叫,以後我再理你就是死狗一條!”


  衛嘉沒見識過這種自我毀滅式的逼問。然而張三豐也畏懼死狗三分。


  昨晚孫見川向衛嘉索要馬鞭未果,他不死心,提出要跟衛嘉騎馬比賽一場,誰先跑到指定地點馬鞭就歸誰。衛嘉自然沒有答應。回到服務點後,孫見川聽人說衛嘉會代表馬場參加旅遊節的賽馬活動,今天一早他特意在馬廄堵住了衛嘉,說他也決定報名參賽。如果他在比賽中贏了,希望衛嘉能把那根馬鞭給他。


  衛嘉的陳述不溫不火,但陳樨都能想象得出川子“邀戰”時說出的那些幼稚的話。孫見川對她的“坦白”略過了賽馬一事,他大概也清楚以陳樨的脾氣很難接受這個與她有關的賭注。陳樨咬著後槽牙,暗罵孫見川是個大白癡,有他什麽事兒!可他就是這麽一個人,骨子裏有種莫名其妙的熱血和幼稚,傻得特別認真。相比之下,陳樨更在意的是衛嘉的態度。


  “你答應他了?”她問。


  衛嘉說:“昨晚他喝了酒,騎馬太危險了。可明天的活動是縣裏組織的,隻要年滿18歲的人都能報名參加。”


  “我問的是如果他贏了,你會不會把馬鞭給他?”


  “陳樨,我不肯把馬鞭給你不是因為它有多重要。那根馬鞭是我媽做的,她人死了,我留著個物件她也不會活過來。馬鞭的手柄斷過一次,在我媽她們的習俗裏,斷過的馬鞭是不吉祥的……”


  “你也知道馬鞭不重要。”


  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根本不是一根鞭子的事。


  “我明天可以不參加比賽。川子想要那根馬鞭,要是不介意它壞了,拿去就是。這樣他高興了,你也高興。”


  陳樨一點也不高興,冷冷道:“你是真有成人之美,還是慫了?我告訴你,自從上次騎馬出事後,川子回去下了功夫苦練馬術,他現在可比以前精進了許多。你怕輸給他?”


  她的挑釁並不高明,衛嘉卻難得地聽進去了,他問:“你希望我輸?”


  “輸贏對你來說有意義嗎?”陳樨話帶嘲弄,“樂樂給的糖,你媽媽留下的馬鞭,你的學業……這些都不重要,一場比賽又怎麽會值得你去爭取。我一直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感情對你來說都隻是負擔?”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衛嘉低聲道。


  陳樨失望卻不意外。她在想,所謂的彼此理解或許隻是她單方麵的錯覺。她不僅僅在兩年前會錯了意,就在今天、現在!他們連朋友都不算。他拒絕敞開他自己,也不在乎她怎麽想。她有什麽資格評價他?那根繩隻是他用來阻擋一個交淺言深的瘋子逾了界。


  陳樨不再白費力氣,懨懨地閉上眼睛。她親自送衛樂出嫁,見證了衛樂在這一天發自內心的的笑容,不枉認她們識一場,這趟沒有白來。明天一早她就走,以後這個地方與她也沒什麽關係了。


  車窗開了一線,外麵鑽進來的風吹動著發縷,覆蓋了陳樨半邊臉頰。衛嘉從後視鏡裏看著她,她閉著眼睛全無動靜。


  “睡著了?”


  “幹什麽?”


  “你不冷嗎?”


  “你剛才要說什麽?輪到你了。”


  “什麽……哦,回去還要一個多小時,我想問你要不要去趟廁所。”


  “你打算跟我手拉手一起去,還是怕我尿在你車上?我不冷,也不想尿!要是沒別的話說,你也可以裝睡。”


  “你為什麽分的手?”


  衛嘉問出這句話的語氣跟他詢問陳樨“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尿尿”時一般無二,陳樨險些聽岔了。她撥開臉上的頭發說:“你覺得我們之間適合探討這麽隱私的話題?”


  “不能告訴我嗎?”


  “放心吧,跟你半點兒關係也沒有。”


  半個小時後,段妍飛收獲滿滿地回到車上。她發現陳樨還睡著,衛嘉還是老樣子,隻不過話更少了,車裏冷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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