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隻有你一個
幾人抵達馬場已近傍晚,還沒下車,他們已感受到非一般的熱鬧氛圍。新開辟出來的停車場停滿了車,其中有不少是外省牌照。服務點外的草地上立起了紅彤彤的充氣拱門。兩個巨大的音箱正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鼎沸的人聲混雜在一處,散逸在寬闊的草場四野。
“哇,衛樂的婚禮辦得好隆重啊!”段妍飛先一步發出了驚歎。
“這是縣裏在舉辦旅遊文化節,衛樂的婚事趕巧碰上了。”衛嘉從車上下來,替她們取下行李。他問同樣剛跳下車鬥的孫見川:“你還好嗎?”
孫見川用發蠟精心抓出來的帥氣發型變得宛如一棵迎客鬆,從它們延展的方向可以清晰看出風從何處來。多虧了陳樨扔給他的一條大披肩,他才不至於被凍死。他顧不上扒拉頭發,雙手揉弄自己的麵龐對衛嘉說:“好什麽?我鼻子都被風吹歪了!”
他聽到了來自陳樨的笑聲。真不公平,為什麽隻有他被吹得七葷八素,而陳樨看上去光彩照人。孫見川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中途在加油站休息時,陳樨分明情緒不佳,可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竟然有心思補了口紅,還是她平時不輕易使用的鮮豔唇色。
陳樨發現這次重返故地,馬場已經大變樣。不僅服務點擴建了,周圍的農家樂、射箭場和跑馬道也改頭換麵,招牌、裝備都是全新的。一匹巨大的駿馬塑像立在中心醒目處,頂上是旅遊文化節的宣傳橫幅。周邊添了不少遊樂設施,還有各種售賣煙酒飲料、旅遊紀念品的小攤位,有人在吆喝著叫賣土特產和“特色”小吃。遠處停著幾輛旅遊大巴,外地旅遊團裏的大爺、大媽在成群結隊地拍照……那個冷清的破馬場不複存在,如果不是衛嘉在旁,陳樨會誤以為自己被送到了某個陌生的景區。
“接客的馬隊來了!”孫見川興奮地衝前方喊。隻見一隊披紅掛綠的馬兒被人領著朝旅行團集結的方向走來。旅行團裏的大爺、大媽們都樂壞了。
孫見川說:“樨樨你看到了嗎?這是我出的主意,接客就得要有排場!讓客人騎著馬繞慢悠悠在周圍轉一圈,再給送到入住的地方。這一招特別受旅行團歡迎,我爸都誇我了。不信你問衛嘉!”
“嗯。川子的想法很好,他和孫總一樣有商業頭腦。這樣一來,馬場裏上了年紀和受過傷的馬也能派上用場了。”衛嘉點頭道。
陳樨朝孫見川豎了個大拇指,孫見川喜滋滋地指著那匹掛著碩大紅花的頭馬說:“我今天就騎它。樨樨你的披肩再借我用用,我係著這披肩像不像荒野大鏢客?”
陳樨覺得要不是孫見川長得帥,他這個嘚瑟樣誰看了都想揍他。可他才不管別人的眼光,披肩一甩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
“這不是樨樨嗎?還有妍飛也來了。衛樂早上還念叨你們!”領著馬隊過來的人原來是楊哥。他的大胡子剃掉了,人頓時顯得年輕了不少,肩上還騎著個兩歲左右的小娃娃,穿著一身棉襖,像個小肉球,正好奇地看著來人。
“小家夥又長大了,讓姐姐親一口……”段妍飛笑著去逗小娃娃。
楊哥打趣道:“他管衛嘉都叫叔叔了,你咋還姐姐呐!”
“沒結婚就是姐姐。小家夥,以後也叫衛嘉哥哥好不好?”
“我沒問題,是楊哥不肯跟我差了輩份。”
段妍飛把小家夥逗得咯咯笑,她也跟著樂。“我上次來他除了在胖姐懷裏吃奶啥都不會。”
“下次你再來,他就能帶你玩了……”
陳樨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火熱,這些都在提醒著她,對於馬場的人而言,來過好幾回、性格討喜的段妍飛才是更親近熟悉的人。陳樨不太擅長跟小孩相處,但抱臂站在一旁又顯得太格格不入,於是輕咳一聲,上前摸了摸小家夥的臉蛋,說:“你身上奶香奶香,還有一股肉味。”
那小家夥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了陳樨一會,忽然嘴一扁哇哇大哭起來。
陳樨倒吸一口涼氣,舉起手說:“我什麽也沒幹!”
“傻小子,那麽好看的姐姐跟你玩,別人等都等不來嘍。你該偷笑才是!”楊哥把小家夥抱在懷裏哄。
“我的魅力不管用了。”陳樨自嘲。
衛嘉說:“他怕你吃了他。”
陳樨朝他亮出大紅唇下的森森白牙。“我不吃小孩,隻吃不識好歹的人。”
旅遊團的人被一匹匹馬兒接走了。段妍飛也被熱情的楊哥招呼著上了馬,她有些猶豫地說:“是衛嘉教我騎馬的,每回都有他在旁給我壯膽……”
“怪不得你騎了那麽多回不見長進。衛嘉教得太保守。我馬背上四處跑的時候,他這小子還在娘胎裏呢。”楊哥把小家夥抱在身前,拉著段妍飛身下那匹馬的韁繩往前走。“我們父子倆陪你跑一段,包你把膽子練肥了!”
隻剩他倆了,衛嘉打破了沉默。“你要騎嗎?”
陳樨冷淡地閉口不言。這次意外接到她之後,她臉色一直不太好看。他說:“也是,以你的騎術玩這種過家家的騎法太可笑了。”
“你給我牽馬?”陳樨挑眉反問。
“你用得著……”
“別廢話,牽不牽?”
衛嘉的回答是一貫的無可無不可。“我都可以。”
“走吧。”陳樨說話間人已上了馬。“我也要像他們一樣繞周圍一圈,慢慢走!”
快門的聲音響起,不遠處有例行給每個遊客拍騎馬照的工作人員。衛嘉朝他們笑道:“又不是遊客,瞎拍什麽?”
陳樨故意跟他對著幹,揚聲道:“照片給我留著,謝謝!”
衛嘉在前頭牽著馬,依照陳樨的要求慢慢走。第一次見麵陳樨就有過要讓他牽馬的念頭,時隔幾年願望終於實現,她的心中卻不是滋味。
馬背上的她不肯主動開口,他也保持沉默。電話裏兩人的溝通挺正常的,見了麵反而透著別扭。陳樨心裏較著勁,可他又是為什麽呢?
衛嘉又長高了,背影卻比從前消瘦。在機場時陳樨已發現了這個變化,但她忍著沒說。他麵頰上少年人特有的豐潤感和柔和線條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鋒利冷峻的輪廓。初見時讓陳樨為之驚豔的小白楊長成了一棵耐旱易活的胡楊樹。陳樨中學時寫過關於胡楊樹的作文,胡楊樹枝幹勁拔,質地堅硬,入秋後別有一番絢爛,可那是經曆了霜染才換來的。
她心裏悶得慌,說不出是心疼他,還是埋怨他。可惜這些情緒都站不住腳。她是誰啊,她知道什麽?說不定是自己想太多,人家好著呢!
殘日岌岌可危地掛在西邊的山頭,冬日的草場哪怕氣氛烘托得再熱烈,黃昏時總是教人發冷,依舊聒噪的大音箱和遲緩的馬蹄聲隻是放大了這種蕭瑟感。陳樨受不了了,她忽然問:“我到底是幾號?”
衛嘉回頭。“什麽?”
“我問你我是第幾個傻子?像我這樣來過你們這破景區一兩回,出了點倒黴的意外,被你的周到服務感動了,還自以為跟你們結下了什麽不尋常的緣分,一而再再而三上趕著過來的人,恐怕不止我一個吧。”
不怪陳樨這麽想,段妍飛的經曆跟她就像複製粘貼一般,隻是修改了幾個關鍵詞。
衛嘉不是傻子,他聽出了陳樨這一串話在影射什麽。
“妍姐她幫過我。”
“我也幫過你。一本書太微不足道了?你這是悶聲發大財,難怪這破馬場屹立不倒。”
“陳樨,馬場開了那麽多年,隔一陣總會有出狀況的客人……”
“所以你記不清我是第幾個對嗎?”
“隻有你一個。”衛嘉背對她說:“咄咄逼人的隻有你一個。”
“放屁!”陳樨氣得奪過馬鞭抽他。衛嘉也不躲,站定了揚起臉回頭看。她模糊的影子、夕陽墜跌前那點光和熱全在他瞳仁裏。這多像離別前那一晚的衛嘉啊!陳樨的鞭子遲遲沒有抽下去。她想,他怎麽瘦成這樣的?
她簡直是活該!
陳樨在久違的衛家舊屋見到了衛嘉的父親衛林峰。衛林峰正在門口給來道賀的親戚朋友們遞煙,看著跟在兒子身後的陳樨,他爽朗地笑了起來。衛林峰身材高大,麵容和衛嘉有七八成相似,即使他現在笑起來臉上已有風霜溝壑,但依然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可以想象他年輕的時候是怎麽把十裏八鄉的姑娘們迷倒的。陳樨現在很能理解衛嘉的媽媽為什麽甘願為他付出到死。
“我們又見麵了。”衛林峰笑著說。
陳樨這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和衛林峰打過交道。有幾次陳、孫兩家聚餐,散後孫長鳴便是讓衛林峰把陳樨送回學校。最近一次見麵不過是一周前的事,那時孫長鳴聽說陳樨要和媽媽一起去外婆那邊過年,特意讓人送了些上好的補品給陳樨帶去澳洲。陳樨趕著去圖書館占位置,在學校門口接過衛林峰的東西道了聲謝就走,連來人的臉都沒看仔細。其實她隻要多留心一眼,真相就在眼前。他們父子倆長得多像啊。早知道那是衛嘉的親爹……
“叔叔好!”
陳樨細細回想自己以往接觸時有無不當之處。衛林峰卻很坦然地向周圍親朋解釋這是孫總好友陳教授家的千金,媽媽是大明星宋明明。陳澍的聲望隻限於學術圈,宋明明出演過的電視劇卻是家喻戶曉,在場的人都嘖嘖稱奇,恨不得將陳樨誇上天去。陳樨頭皮發麻,她寄居在這的那些天,他們又不是沒見過她,有幾個還曾經因為衛樂的事跟她大打出手。
“我先帶她去找衛樂。”衛嘉有意無意擋在了某個要跟陳樨合影的三姑六婆前。
衛林峰叮囑衛嘉好好照顧陳樨。衛嘉點頭,領著陳樨穿過門口擠著的人群。陳樨這才得以卸下假笑,她自己怎麽胡來都行,但掛上了“宋明明女兒”的身份就不好造次了。她趁無人注意,板著臉對衛嘉說:“你爸現在替孫叔叔工作?你怎麽不早說!”
衛嘉站住了,回頭對她笑笑:“說了你要幹什麽?”
陳樨差點與他撞個滿懷,悻悻道:“反正感覺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