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受詛咒的美德 2
“我們那時也以為馬場要沒了,誰料死活撐到了現在。留下來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比如我,兩口子在這兒待慣了,除了騎馬、放馬我也不會做別的。馬場可不好弄啊!每天一睜眼,人嘴馬嘴都得吃食,不能坐等著餓死。好在咱們嘉嘉能幹,他腦子好使,人也踏實。你別看他年紀小,我們這老老少少都聽他的。等到明年他高中畢業,就徹底是個大人了,馬場在他手裏說不定有指望。要是他爸在外麵掙了大錢……”
楊哥的絮叨讓陳樨打了個激靈:“你是說衛嘉高中畢業還要困……留在這裏?”
“我不是說了嗎,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楊哥歎息道:“要不我怎麽說他也是個苦命的人。送走了媽媽,還有個妹妹,沒準會拖累他一輩子。”
“什麽,他還有個妹妹?”
“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小時候生了病,這裏不太好。”楊哥指了指自己的頭,“一家子的靈光全被衛嘉占去了,也隻能是他扛著這個擔子。”
陳樨已經不能再聽下去了,她討厭這個故事!震驚了她的每一處細節回想起來都讓人喘不過氣。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麽衛嘉會長成這副樣子,也是她頭一回覺得所謂的“能幹”“懂事”“責任”……全都是詛咒人的詞語!
她抬頭呼吸,從小家裏人教她,心裏不痛快的時候要往遠處看,越遠越好。幸而今晚圓月明淨,照得人世間個體的苦難是那麽渺小而微茫——算了,什麽鬼月亮,半點兒用都沒有,她胸口還是塞了個拳頭。
陳樨站起來抖落身上的幹草,對楊哥說自己得去透口氣。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到馬廄附近的,有人正在給馬更換墊料。陳樨熟知的馬房墊料有燕麥杆、泥炭蘚、刨花。就著此處不甚明亮的燈光,她探頭看了看,他用的是稻殼,還混合了一點兒鋸末的味道。想來是就地取材的材料,成本低廉,不是頂好的,也能用。而且從氣味判斷,更換還算及時。這些馬兒的主人已盡力做到了對它們的照料。
“怎麽跑這兒來了,這兒味道難聞。你累了就早點去休息。”衛嘉看清來的人是誰,手裏停頓了片刻,又自顧幹自己的活去了。
陳樨輕咳了一聲,指著馬房角落的一匹馬說:“它怎麽‘大躺’了?你得當心……”
“我知道!”衛嘉打斷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話頭。
成年的馬在正常情況下是站著睡覺的,不會輕易躺下。當它們側臥休息時又叫“大躺”,這不是好的信號,通常意味著馬匹的健康出了問題,飼養者要特別加以留心。陳樨看得清楚,那“大躺”的正是衛嘉舍不得讓她騎的棗紅馬。穀殼堆上擱著一本《馬的常見病例與防治指南》,已經被翻得十分殘舊,封麵的邊角都卷了起來。
“我熟悉的馬場有很棒的醫生,從英國回來的,對馬的疾病很有經驗,這種情況他們應該能給出建議。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現在就打電話去谘詢。”
“不用了,謝謝你。”衛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口氣過於生硬。他今天有些煩躁,寧可現在站在眼前的是那兩個公司女職員,他可以陪她們聊一聊明天的天氣,大峽穀的風光,或是生活在大自然裏的樂趣。也好過現在這樣,在一個陌生人麵前袒露自己的無能為力。
“不用跟我客氣的,隻是一個電話的事兒,我媽媽跟他們很熟。”
“我說過了,謝謝你的好意。你的英國醫生救得了它一時,救不了一世。馬和人一樣,總會有這一天的,熬不熬得過去是它的命。”
“可……”
“你去找胖姐,她會把你帶到住的地方。你那間木屋的熱水我也檢查過了,沒有問題。”
陳樨閉上了嘴。衛嘉對她說的話都還算有禮貌,也十分周全,但其實每一個字都在透露著同一個意思——“快滾!”
她從小受冷眼的機會不多,心氣兒也是極高的,當下有些氣不過,掉頭就走。可走了不過三兩步又回過頭,困惑地說:“是我今天哪句話說得不對,讓你不高興了嗎?我自己想不起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向你道歉!”
衛嘉一怔,倉促搖頭:“不是你……我沒有不高興。”
“你和別人都有說有笑,我哪兒出毛病了?”
“什麽別人……你是說今天來的客人?”
“隨便吧。我也是客人,我和她們有什麽不同?”
衛嘉聽懂了,他抖落手中的餘料,背對她說:“那兩個女客人是公司行政,她們可以把單位下個月的團建項目帶到這來。”
如果說陳樨剛才隻是不甘心,聽了這話,她真的有點生氣了。以前她不知道人和人的關係可以這麽功利,而且還毫不掩飾地當麵說了出來。
“那麽說你對孫見川親熱,一口一個表哥地叫,也是因為他爸給馬場投了錢嘍!”
“他爸給過一次錢,帶著客戶來玩了四次。如果還能幫我把下一筆的草料、墊料錢付了,我叫他表叔也是可以的。”
“可以個鬼!”
陳樨氣不打一處來。虧得她聽了楊哥講述的心酸故事之後,心裏滿是對他的憐愛,恨不得衝上雲霄去問一問老天爺為什麽要那樣不公平。在她看來,他已不再是“馬背上的小白楊”,更不是被錯認的“馬場名花”,他是一顆差點兒黃在地裏的“小白菜”,需要友愛的澆灌。
然而“小白菜”眼裏的她隻是“金主表哥”的副產品,不給錢還蹭吃蹭住。她的同情比馬屁股底下的墊料更廉價。
也對,他長著這樣愛與誠的麵孔,這樣冷的心,才能拿著血淚劇本,活得比誰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