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衛醫生 2

  尤清芬說話含糊,平時很少張嘴,這時也隻是默然看著麵前的人,渾濁冷淡的眼睛一眨不眨,反倒透出幾分看好戲的譏誚。


  陳樨一付了然的神態,轉而對衛嘉道:“她不喜歡我,你又不是不知……”


  “你他媽的就是個混帳,做的事沒一件是靠譜的!”衛嘉一字一句道。他脖子耳朵都漲紅了,聲音卻還是穩定的、冷淡的。


  陳樨也不生氣:“我混帳,你偉大。可命是她的,酒也是她要的,她的死活她自己說了算。你能不能別總想著包攬所有的事,包括別人的命運……”


  “問題在於她死之前端屎端尿的人是我!”衛嘉一把將陳樨從小凳子上提起來,“走,走!從哪來回哪去!”


  他的動作毫不憐香惜玉,江海樹不能眼看著陳樨吃虧,著急地起身勸道:“別,別動手啊!”


  江海樹沒什麽打架勸架的經驗,嘴上結結巴巴的,手也空舉著不知該往哪兒落。衛嘉竟然暫時停下了腳步,瞥了他一眼,緩緩問向陳樨:“這又是誰?”


  江海樹心中暗歎,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他和陳曦一起下車,同時出現在這屋子裏,味道怪怪的餐前酒他也喝了幾口,可是在之前的時間裏,他就像太陽底下的一根熒光棒。


  “我介紹一下,這是一個管我叫‘媽’的小朋友。”陳曦不怕死地說。


  江海樹有些感動,陳曦居然主動說自己是他的媽。他振奮起來,附和道:“對,我是她兒子!”


  “你好。”衛嘉點了點頭,“既然來了,就跟你媽一起滾出去!”


  衛嘉隻比江海樹高了半個頭,也不是多麽孔武有力的長相,江海樹自詡已經是個準成年男子,放手一搏也能保護保護他的“媽”。可他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隻記得衛嘉的手落在了他胳膊上,然後半邊身子一陣疼,他就像隻小麻雀一樣飛出了門外。


  陳樨就很識時務,她整個人仿佛沒有根骨一樣任憑衛嘉擺布。衛嘉現在完全是緊繃的防備狀態,一門心思隻想著將危險的闖入者驅逐出他的領地。


  被甩出大門的那一瞬,陳樨的手迅速伸進門框內,眼看就要在她麵前大力關上的房門終究被人穩住了。


  “你想斷胳膊斷腿也行,別賴上我。”衛嘉轉身回屋,把兩個行李箱和一個大包推了出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好嗎?”


  陳樨踢開落在她腳背上的包包,也換了副臉色:“喂,你憑什麽趕我?這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婚前財產。我沒地方住了,今天就要搬回來。你們收拾收拾趕緊給我把房子騰出來。”


  衛嘉被這番說辭給震住了片刻,過了一會才歎道:“你還敢不敢再無恥一點。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得很明白,錢你也帶走了……”


  “那不算,房子沒過戶就不算數!有本事你跟我上法院,看看這房子最後歸誰,反正我也不差這一趟官司。”


  衛嘉扶著門,眼睛盯著陳樨,一句話也沒有說,像一個剛剛領到絕症診斷書的患者,從震驚抗拒到憤怒焦躁,最後竟有些懷疑命運。


  陳樨趁熱打鐵,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你一直住在這裏,不會不知道這幾年房價的變化。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不這樣,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把當初那點錢還給你,你搬出去。看在你家裏還有老弱病殘的份上,我給你一周時間找房子……”


  她說到一半又扭頭去問搞不清狀況的江海樹:“你說你還剩多少壓歲錢來著?”


  “六十二萬七千三百……還有幾張購物卡。”江海樹老老實實回答。


  “足夠了。”陳樨繼續看著衛嘉,“你還有另一種選擇,也是對你我最公平的辦法。房子我們一人一半,我不趕你走,你也別想趕我。產權的事兒我們先擱著,要是我熬過了這次難關,你跪著求我我也不會留在這破地方。到時我們把過戶手續辦了,徹底兩清。”


  衛嘉低眉斂眉,沉思不語。這世上有兩種人最難對付——深知你弱點的和不要臉的——陳樨兩種特質都具備了。她清楚得很,衛嘉之所以一直沒有搬離金光巷,不是對這裏有所眷戀,而是尤清芬的身體需要經常往醫院跑,本市最好的公立醫院就在兩公裏外。對於長期癱瘓的病人來說,沒有電梯的老房子,高樓層移動太不方便,一樓太潮濕,這二樓的房子正正好。衛嘉的寵物診所就在附近,他忙的時候,附近相熟的鄰居也能替他照應一下。


  另外,他心裏還存著一絲奢望,或許有一天,走丟了的人能找回家門。


  “不說話我就當你選了後麵那個方案。明智的選擇!”陳樨打破了沉默。


  衛嘉自嘲一笑:“我還用選嗎?哪回不是你說了算?”


  “是你讓著我。你我之間就不說謝字了!”陳樨莞爾,撩了撩耳邊的發絲就要往屋裏擠。


  衛嘉輕輕將她推了回去。


  “你出爾反爾?”


  “今天不方便……我得整理一下屋子,也需要時間想一想。”


  “想個鬼,你要我露宿街頭?”


  “你們不是還有六十二萬七千三百?足夠在菜市場前麵的旅館住上三十年。”


  “放屁,那是孩子的壓歲錢。”


  陳樨趕在衛嘉再次關門之前慌忙拍著門板說道:“等一下,你聽我說,聽我說……我開了一天一夜的車,中途隻在加油站睡了四個小時,吃了兩根穀物棒,現在快要死了……我死也不會死在外麵的小旅館的,你不讓我進去,我就睡在你門口,見人就說你折騰我,說不定還有媒體上門采訪你……哎呦!”


  她一個趔趄摔進了屋子裏,衛嘉退到了客廳,木然地坐在舊沙發上,手支著膝蓋將臉埋進掌心,許久才抬起頭說:“這房子就這麽一丁點兒大,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要怎麽住?”


  “以前怎麽住,現在就怎麽住。”陳樨按捺臉上的喜色,坐到衛嘉身邊,諂媚地給他捏了捏肩膀。衛嘉撣開她的手:“別動手動腳。”


  陳樨訕訕地收回手,將手背到身後。衛嘉歎口氣,望向躑躅在門邊江海樹,對陳樨說:“你把他安頓好了?”


  “他就是個小孩,無依無靠,死皮賴臉地非要跟著我。我本來也不想帶著他……你當他不存在就好了。廚房、客廳、廁所,他哪兒都能睡的。”陳樨朝欲言又止的江海樹使了個眼色,江海樹隻好委屈巴巴地點頭認可。


  衛嘉不再看那個長手長腳無處安放的“小孩”,問陳樨:“他是江韜的兒子?”


  “嗯。”


  陳樨應答的那一聲微不可聞。衛嘉落定在她耳畔的目光仿佛有實感地在燒灼她,拷問她。


  “陳樨,你真的不能這樣!”


  他這句話沒頭沒腦,陳樨卻聽得明白。她冷笑一聲:“我變成這樣有你一份功勞。”


  江海樹一會兒看看衛嘉,一會兒又偷瞄陳樨。他好像有些懂了,好像又更糊塗。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小孩兒,可現在看來,成年人的世界還是離他有點兒遠。他隻知道,陳樨說完那句話就抿緊了嘴,眉心不自然地蹙起,眼角可見地紅了。而衛嘉幾乎是立即起身進了廚房,留下一句冷冰冰的——“隨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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