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傷逝
“奶奶!我回來了!我考上安城一中了!”
龍潭寨,有一個少年,劍眉星目,健步如飛,他拿著一張單子,從寨中大院掠過。
誌遠很高興,盡管,考上一中,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的內心,依然激動萬分,因為,這是奶奶的願望。
奶奶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這是他的起點,他相信,三年之後,他會如願,考上理想的大學。
此時此刻,誌遠不去多想,為什麽平時熱熱鬧鬧的大院,此時空無一人,現在,他隻想把這個好消息,趕快告訴奶奶。
來到自家小院中,誌遠停住了腳步。
此時,小院裏,占滿了人群,每個人,都沉著臉,一時之間,誌遠歡悅的心,沉入穀底。
“大壯,發生什麽事了?”誌遠揪住一個少年,問道。
“奶奶……奶奶她……”大壯話還沒說完,已經哭出聲來。
誌遠臉色突變,一個箭步,躍上石梯,衝到門口。
霎時間,他的身體僵在原地。
七月天,他感覺,好冷,好冷,宛如,身在地獄。
他怔怔地看著堂屋裏,不知所措。
堂屋中,停放著一個老人,她躺在神壇下,白發蒼蒼,她雙目閉著,臉上還掛著笑容,很是安詳。
那是奶奶,誌遠的奶奶!
她,過世了!
此時此刻,堂屋中,一群人圍在奶奶身旁,有一個魁梧的少年,長跪在地上,低聲抽泣。
還有一個英武的男子,站在一旁,臉色陰沉,不知其所思所想。
此時此刻,堂屋中,沒有人說話,壓鬱而窒息。
“讓開!通通給我讓開!”
誌遠一聲大吼,分開人群,把鄭勇推到一邊,“通通都給我滾,給我滾!”
“砰!”誌遠雙膝,磕在地上。
“奶奶,你看,你看,我考上了,我考上一中了,這是通知單,你醒來啊,嗚嗚嗚!”誌遠放聲大哭。
八年了,阿媽過世後,他第一次哭。
奶奶走了,奶奶走了,他怎能接受,奶奶還沒看到自己上大學呢!
“奶奶,你醒醒啊,阿媽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嗎?你醒醒!你醒醒!”誌遠雙目赤紅,癲狂起來,“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給我滾!通通都給我滾!”
“遠哥,遠哥!”鄭勇爬到誌遠身旁,“奶奶走了,奶奶走了!”
“砰!”忽然,誌遠揚起拳頭,一拳轟在鄭勇頭上,將其按在地上,“我走的時候,奶奶還好好的,我叫你照顧奶奶的,你一天就知道打架,一天就知道鬥雞鬥狗,混賬!”
“撒手!”一聲大喝傳來,吳邦龍上前一步,把誌遠提起來,“誰也不想這樣,奶奶心肌梗塞,突然就走了,你冷靜點,我一定會風光大葬!讓奶奶走得體體麵麵的!”
“風光大葬!”誌遠緩緩轉過頭來,盯著父親,眼睛裏,盡是血紅的光芒。
“奶奶在世的時候,你不在身邊,現在走了,你假惺惺地,來盡什麽孝道!滾!”
“你再說一遍!”吳邦龍咬牙切齒,提著誌遠的衣領。
“吳邦龍,我恨你!”誌遠怒吼。
“砰!”吳邦龍一記掌刀,砍在誌遠後頸,腦袋昏昏沉沉,誌遠倒在父親懷裏。
“他六嬸,來把這個混賬拖到一邊去,帶去你家休息!”吳邦龍說道。
“哥,這樣好嗎?小開要是醒來……”
一個清秀的女人站上前來,扶著誌遠,看著他,一臉心疼,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老人家需要安靜,不要大吵大鬧的!這混賬東西思想極端,怕他鬧出什麽事情來,把他拖一邊去!”吳邦龍漠然道。
“我知道了!”六嬸招來兒子大壯,將誌遠扶走。
“砰!”誌遠剛被架走,吳邦龍忽然跪在老人麵前,“媽,兒子不孝!”
……
誌遠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穿著黑色長袍,戴著一頂帽子,和一群青年男女,喜笑顏開。
他,大學畢業了。
他和同學們告別,背著吉他,返回家裏。
大門口,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慈眉善目,她看著他,孩子長高了,長大了。
“人人都說,我們家小開,是武曲星下凡,所以那位老先生,給你取名為開陽,他卻不知,我家小開,能文能武,現在大學畢業了,光宗耀祖!”奶奶摸著誌遠的頭,露出欣慰的笑容。
“奶奶!”一張床上,誌遠驀然驚醒。
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什麽來,瞬間,失魂落魄。
“奶奶不在了,奶奶不在了,嗚嗚嗚!”誌遠抱著雙膝,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倉皇而無助。
過了許久,許久,天邊,一道晨曦劃破夜空,天光初開,一縷晨風從窗前掠過,很淒,很涼。
“砰!砰!砰!”正在這時,三聲炮響,震耳欲聾,誌遠抬起頭來,把眼淚擦幹,從床上,一躍而起。
他衝進大院,立時停住了腳步。
路上,一群人,男女老少,披麻戴孝,猶如一條長龍,正前方,有一個老先生,撒著錢紙,他的身後,是一群精壯青年,抬著一口棺材,緩緩往寨外走去。
誌遠漠然,麵無表情,來到人群中,把孝服穿上,跟著棺材,三步一跪,一跪三磕頭……
天光大亮,奶奶已經上山,在所有人的忙碌中,一座新墳立起來。
直到中午,誌遠一直跪著,長跪不起。
無論是誰,都沒有勸動分毫。
太陽偏西,山上的人群漸漸散去,隨後,一聲歎息,吳邦龍輕拍一下誌遠的肩膀。
“你陪著奶奶,我回去招待寨中的鄉親父老!”
吳邦龍也走了,墳前,隻剩下兩個人。
風繼續吹,猶如聲聲哭泣,誌遠跪在墳前,鄭勇跪在另一邊,兄弟倆的身影,蒼涼而蕭瑟。
今天,陽光都是冷的。
夕陽西下,兄弟二人的身影漸漸拉長,他們,卻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那一輪殘陽,消失在幽遠的群山之中,夜幕降臨,籠罩山川大地,誌遠終於動了,緩緩站起身來。
踉蹌幾步,他堪堪站穩。
“有酒嗎?”誌遠開口,聲音沙啞。
“有!”鄭勇一直跪著,沒有起身,卻隨手之間,把一壺酒,扔給誌遠。
誌遠揭開壺蓋,仰頭,猛灌一口。
“起來吧,我沒有怪你!”誌遠把鄭勇扶起來,把酒壺遞給他。
“遠哥,我不爭氣,沒有照顧好奶奶,你打我吧!”鄭勇看著誌遠說道。
“說什麽糊話!”誌遠拍著鄭勇的肩膀,“我們是兄弟,一輩子都是,我真的沒怪你,奶奶也不會怪你,你也不要自責,奶奶看到你這樣,會心疼的!”
“我知道了!”鄭勇抬起酒壺,猛灌一口。
兩兄弟,你來我往,不多時,壺中酒,被喝了個精光。
“好小子,越來越壯實了,你真的長大了!”誌遠細細打量著鄭勇,很是滿意,“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傻不拉幾的,又小又瘦,很好,我可以放心了!”
“什麽意思?”鄭勇眉頭一挑,若是平時,遠哥誇他,他定然高興要分,但這個時候說這種話。
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我床底下,有一個木箱,你回去之後,把鎖撬開,裏麵的東西,很多是阿媽留給我的,你別動,你會看到一本書,那是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書下麵,壓著五六千塊錢,你收好,這些錢,夠你花一年半載的了……”
“什麽?”鄭勇的酒壺,掉在地上,他的聲音在顫抖,“遠哥,你……你要走了嗎?”
“嗯!”誌遠輕輕點頭,“你長大了,能照顧好自己,以後,能讀書就好好的讀,實在讀不去,也得把初中讀完,以後,學個技術,你有一技之長了,哪裏也去得了!如果我沒有回來,我會定時間,給你寄錢!”
“你,你也不要了!”鄭勇嘴一扁,悲從中來,奶奶不在了,現在,遠哥又說要走,那個家,隻剩下他在一個人了。
“別哭哭滴滴的!”誌遠說道,“其實,我和寨中的人,真的合不來,你和他們誰都處得很好,你照顧好六嬸,別讓六叔打她了,還有吳老三,他要是敢碰那東西,直接給他送去戒毒所!”
“可是……可是!”鄭勇欲言又止。
“沒可是……”誌遠說道,“如果你想我了,等你初中畢業,來找我!”
“真的?”鄭勇眼睛一亮。
誌遠不再說話,再次跪下,連磕三個頭,走下山去。
來到路上,有一個少年,提著一件行李包,背著一把吉他,已經等侯多時了。
“大壯,謝了,以後有什麽事,你和小勇商量著辦!你回去,跟你阿媽說一聲,就說……保重身體!”
“開哥,你真的要走嗎?”大壯不舍。
誌遠笑而不語,把行李和吉他接過來,轉身而去,消失在茫茫群山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