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一出好戲
夜色微涼,猶如冰冷的手銬。
審訊室,一塊單麵玻璃,一張桌子,還有一盞刺目的白熾燈。
吳誌遠一個人,坐在一張孤零零的椅子上,默然。
他沒動過,自從項雲飛走了之後,他從沒有動過,甚至,包括他臉上的神情,也沒有一絲變化。
除了手銬傳來的冰涼,他的心,沉寂如水。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抓,也不是第一次一個人待在審訊室。
在成都,他被趙剛帶人抓捕,但那次,是協助調查,他沒有戴手銬。
這是他第一次戴手銬!
相同的場景,性質卻全然不同。
在成都,他是甘願被捕。
而這次,他是被張逸傑抓捕,盡管不是張逸傑親自前來,但沒區別。
這次,他成了犯罪嫌疑人,換句話說,他成了一個待審的殺人犯!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父親是殺人犯,兒子也將變成了殺人犯!
何其可悲!
“你本是個英雄,可惜了!”吳誌遠想起項雲飛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我別無選擇!”吳誌遠心裏喃喃。
他原本以為,項雲飛會步步緊逼,甚至對他嚴刑拷打,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以不變應萬變,任你怎麽說,怎麽做,不開口便是。
他萬萬想不到,項雲飛隻是象征性的來走一個過場,便不再理會他。
難道項雲飛隻是徒有虛名?
絕對不是!吳誌遠從他眼睛裏看得出來。
此人有雄心壯誌!
項雲飛就任婺城公安局長兩個月以來,幹了三件大事,而且,每件事,都是親力親為。
一是,他抓捕了一個連環殺人凶手。
二是,他破獲一宗龐大的人口販賣案,單說抓捕涉案的主要人員,就十多個。
三是,他增設了很多便民窗口,同時聯手檢察院,清理掉很多內部涉嫌貪腐與不作為的警員。
從此之後,項雲飛名聲大震,同時也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特別是某些所謂的權貴名流,對其斷了結交之念。
這個人,無法收買,更無從巴結,堂堂正正,兩袖清風,而且,辦的事情,都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也因此,婺城連續發生這麽多起命案,他依然還是公安局局長!
他深得大眾的信任與支持!
更重要的是,他才三十八歲,很年輕!
簡而言之,此人,不是簡單的角色!
他和張逸傑,是一類人,然,比張逸傑老練沉穩多了。
“項局長,正義,不是靠你一個人來維護的,你也維護不了,因為,這個世界,病了!”
吳誌遠終於抬起頭來,盯著那塊寬大的單麵玻璃。
他知道,此時此刻,項雲飛一定站在玻璃的另一麵,觀察自己。
吳誌遠更清楚一點,項雲飛善於心理攻堅,他之所以拿出那把刀,無非是告訴自己,無論自己是否開口,都是徒勞,他絕對有把握,有充分的證據,控告自己殺人罪名成立!
他走了,一者,是給自己時間考慮。
二者,他也是故意如此,讓自己自亂陣腳。
最重要的一點,他說,讓一個人來找自己談。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項雲飛已經給足他麵子了!
“首長,真的是你麽?”吳誌遠喃喃道,悵然而黯然。
如果,來人真的是林浩天,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麵對。
吳誌遠何嚐不清楚項雲飛的目的,無非是想利用林浩天,把自己的心理防線攻破。
他研究過他!他懂他!
這點,毫無疑問!
“不!我不能困在這裏,不能去看守所,更不能坐牢!”
“我,不是殺人犯!”吳誌遠悄然握緊拳頭!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被關在牢中,那陳曦該如何是好?
難道,每天,隔著牆,對著蒼茫的夜空,長籲短歎,對自己說,自己曾經愛過,就足夠了?
不!這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絕對不是!
且!他是殺人!不論起因如何,他殺了很多人!如果,他坦白,他的罪名成立,他將要麵對的,恐怕不僅僅是牢獄之災,他可能會被死刑!
陳曦還在等他,已經很久很久了,他不能困在這裏,絕對不能!
漸漸地,吳誌遠的心,開始平複下來。
該來的會來,躲不掉,逃不掉,那唯有麵對好了。
在這裏,單調的顏色,單調的擺設,這裏,不通風,看不到外麵的世界。
這裏,隻有兩個顏色,黑與白。
在這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仿若,隻是一瞬間,仿若,過了百年。
那緊緊關閉的房門,卻在此時,開了!
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首長!”吳誌遠驀然站起,他的神色,終於有一絲變化。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林浩天。
吳誌遠想過來人會是這個人,這個他一生最敬重的男人!
但,他來了,吳誌遠的最終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才短短兩個多月未見,吳誌遠發現,他已經老了。
在吳誌遠的印象中,這個人,鐵骨錚錚,威武挺拔,然而,此時此刻,吳誌遠發現,他的腳步竟然有些踉蹌。
“首長!”吳誌遠聲音哽咽,眼眶開始模糊。
“堂堂男兒,敢作敢當!哭什麽?”
林浩天提著一壺茶,來到吳誌遠麵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把茶杯放下。
“我們已經兩個月沒見了吧!”林浩天隨口問道,倒了一杯茶,遞給吳誌遠。
“嗯!”吳誌遠恭恭敬敬地接下茶杯。
“喝吧!在北川,那麽艱苦的條件下,你每天都累得快趴下了,還不忘記給我這個老家夥煮茶!今天,我也給你送上一杯茶!”林浩天笑著說道。
“首長……”吳誌遠抬起茶杯,輕呡一口。
“別首長首長的了!我現在已經退休了,五十多了,老嘍!”林浩天擺擺手說道,“什麽味道?”
“好苦!”吳誌遠說道。
“苦就對了!生活本就就是一杯苦茶,也隻有品嚐到人間極苦,才明白好日子來之不易,才會更加去珍惜!”林浩天說道。
“您……您什麽意思!”吳誌遠不明所以。
“小吳,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我也能理解你!招了吧!”
林浩天拿出一支筆,一個本子,放到吳誌遠麵前,“現在你坦白,還來得及!這兩個月做的什麽事,都寫在上麵吧,現在坦白,對警方破案有幫助,你也不想陳曦那丫頭,一直被鎖在黑暗中,是吧!”
“敢問,您老與項雲飛,是什麽關係?”吳誌遠瞟了桌上的紙筆一眼,突然問道。
“他是我以前的一個兵,算是我的學生!”林浩天歎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吳誌遠的眼睛暗淡起來,“我以為,您是來看我的,原來,您是來幫你的學生,做說客的!”
“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啊!”林浩天悵然道,“一進婺城,就聽到有一個英雄豪傑,為了一個小女孩,奮不顧身,竟然用槍搶了一輛車把小女孩送去醫院!沒想到,那個人,竟是你!”
“我不是英雄!”吳誌遠漠然道。
“哎!看來我真的老了,勸不動你嘍!”林浩天為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了一口,說道,“你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的那個參謀長,怎麽評價你麽?”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吳誌遠說道。
“是嗎?”
林浩天搖頭,他知道,從他把筆和紙放在吳誌遠麵前的那一刻起,吳誌遠已經開始排斥他了,“他說,你身手了得,如果你想有所圖謀,小劉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但願不是個禍害!”
“我是個禍害?”吳誌遠站起來。
如果是別人,無論怎麽說,他都不會在乎,然而,這話出自林浩天之口,他忍不住驚怒。
“我當時就否定他的說法了!”林浩天說道,“我說,你不會!所以我讓你上車,參加救援隊,我也沒看錯你,你不但身手了得,還服從調遣,你救了很多人!”
“但!”林浩天話鋒一轉,“你在那邊救人,為什麽,反過頭來,要隨意殺人?你見的死人難道還不夠多嗎?混賬東西!”
“我……”吳誌遠頓時說不出話來。
“我什麽我?”林浩天站起來,大聲吼道,“你以為殺人是對的嗎?你以為你殺的那些人不是好人,就是維護正義?所以你就有恃無恐?”
“別說了!您老別說了!”吳誌遠眼睛通紅,痛苦難當。
“你父親吳邦龍,為了一個女人殺人,開庭那天,你都不敢去看他一眼,為什麽?”
林浩天不顧吳誌遠的情緒,看著他的頭越來越低,冷聲說道,“因為,你覺得他殺人,是錯的,無論什麽原因,都是錯的!”
“但現在,你走你爹走的路,你變成了你最討厭的那種人!你現在還冥頑不靈,你這是在縱容那些犯罪分子,縱容綁架陳曦的那些犯罪分子!”
林浩天說著,抬起茶杯,如同喝酒一般,一飲而盡。
他的聲音,也隨之溫和起來,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不是活得像別人,而是在你努力之後,活得更像你自己!”
“你看看你,你現在還是你嗎?”
“我還是我!”吳誌遠終於抬起頭來,迎著林浩天的目光,說道。
“是麽?”林浩天欣慰點頭,他笑了,“那寫吧,把你知道的寫出來,有你的口供,我保證,有關人等,很快就會落網,陳曦那丫頭,很快就會被救出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吳誌遠搖頭,看也不看桌上的紙和筆一眼。
“什麽意思!”林浩天眉頭一挑。
“我的意思是,正義在心中,而不是在某些人的嘴上!”吳誌遠說道,“現在的我,才是真我!”
“你!”林浩天勃然大怒,“混賬東西,難道你真的要執迷不悟下去?”
“我給您老說一個故事吧!”吳誌遠抬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真的好苦!”
吳誌遠說道:“有一對父女,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每一天,每一次,她都會目送小船上的父親過河離開,再等他回來。
直到有一次,小船走了很久,很久,父親走了,一走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小船再也沒有回來過,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成了小女孩一直守望而望不到的背影。
此後的每一天,小女孩都會騎著自行車去河邊等待,等到她頭發長了,個子也長高了,自行車上也不止她一個人了,她從一個女孩,變成大姑娘。
她每天都會去河邊癡癡地等待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歲月壓彎了她的腰,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其實,這些年裏,她不是沒想過,到河對岸去看看,可河流太深,她沒走幾步,河水就淹沒了她的大半個身子。
終於有一天,她老了,白發蒼蒼,她蹣跚著腳步,來到河邊,此時,河床已經幹枯了,她一步步走到河中間,這個時候,她發現了那條走了好久都沒有回來的小船。
她蜷縮在河船裏,她終於回到了父親的懷抱……”
“混賬小子,你到底想說什麽!”林浩天吼道。
“感謝您老的知遇之恩,感謝您老的教導之恩!誌遠一生一世,永遠都不敢忘!”吳誌遠忽然彎下彎來,對林浩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他的頭,埋得很低,很低。
“小子!”林浩天眼睛濕潤,他知道,吳誌遠恐怕是不打算回頭了。
他的態度,足以說明一切。
吳誌遠的頭緩緩抬起來,腰杆也漸漸挺直,說道:“這個故事,告訴我,想要什麽,隻能靠自己爭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更不能等!”
“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就算前麵是萬丈深淵,就算終點是死亡,我也一定要找到她!”吳誌遠說著,他的眼睛越來越亮,發出奪目的光彩。
卻在這時,他動了,那緊鎖著的手銬,隻聽哢的一聲,突然打開。
吳誌遠一躍而起,從桌子上飛過。
“小子,你要幹什麽!”林浩天目眥欲裂,驚呼一聲,然而,他想做任何反應,已經晚了。
此時此刻,有一隻鋼筆,筆尖正頂住他的喉嚨。
吳誌遠已然繞到林浩天身後,單手緊箍著他的身體,他根本動彈不得。
“首長,對不住了!我別無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