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判決書
黔中大地,有一座城,四通八達。她是連接東西方的重要樞紐,是去向雲南的必經之地,更是貴州一塊少數民族文化重鎮。
這裏有最地道的苗家蘆笙舞蹈,有布依家純手工蠟染工藝,相交輝映。這就是安城,取平安和順之意。她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閃耀在這片邊緣之地上,熠熠生輝。
五月向來是多雨的季節,特別是有號稱“天無三日晴”的黔中大地,此刻像是在鬧情緒,說變就變。然而今天這座城並沒有雨,與安城的和諧寓意全然相反。
黑壓壓的烏雲,覆蓋整個天空,像是一張猙獰的人臉。雲層翻滾,雷聲不斷!這張臉突然向天空下的山川河流發怒嘶吼,頓時狂風肆虐。
路邊白色的垃圾,飛旋在空中,像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在賣弄身姿,盡情的舞蹈。她似乎是在嘲諷,似乎是在挑釁。天空那張臉更怒了!雷聲越來越大,風越來越大了,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整座城顯得有些空曠寂寥,幾乎所有的窗戶都關閉了。隻有一扇窗始終開著,風拍打著窗,發出吱吱聲,顯得與周圍的緊閉的窗格格不入。
窗前站著一個人,他背負著雙手,麵無表情,一動不動,似乎站了很久了。他一直凝視著窗外,看不出在他想什麽。
偶爾有風劃過他的臉,他臉上那道鮮紅的疤痕更加顯得觸目驚心。他在等待!等待狂風暴雨的來臨!雨終究沒下起來!他指間的香煙一直在燃燒著,不知道是燃燒了青春,還是燃燒了生命……
他忽然轉過身,打開那台布滿灰塵的音響,舒緩的音樂響起,一道優美的吉他滑音飄過,回蕩在這間屋子裏。這道滑音似乎敲動了他心裏那根塵封已久的心弦,他麵色一下子鬆弛下來……
他拿著一塊毛巾,不緊不慢的擦著音響,他一絲不苟的清理著上麵的灰塵,似乎是想把心裏的灰塵也一並清洗幹淨。
“!以前特別喜歡聽這首歌,如果人生也這般美好,也不會有那麽多恩怨情仇,悲觀離合了!”他喃喃自語地說,“今天號了,又是周末,什麽結果也該出來了吧。”
風繼續吹著,音樂繼續響著……
敲門聲響起,一個青年走進來,頭發有點淩亂,看上去風塵仆仆的。一進門就急忙開口:“遠哥……”
“小勇,不急!你坐下慢慢說!”吳誌遠擺了擺手,指著麵前那張破舊的沙發,給他遞上一杯水。
他捋一捋袖口,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遠哥,審判結果出來了,十五年!”
“過失殺人,十五年?”吳誌遠蹙眉道。
“喏!這是判決書,故意殺人罪,十五年!”鄭勇從兜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吳誌遠,然後給自己點燃一支煙。
“你煙灰缸都滿了,我倒一下。”他站起身來,把煙頭倒進垃圾桶裏。見吳誌遠沒說話,接著說道,“庭審的時候,叔叔一直看著我這個方向,可能是沒見到你,走的時候,我能感覺他很落寞。”
“嗯!我知道了!”吳誌遠把手中的判決書揉成一團,扔了進垃圾桶。白色的紙團與黃色的煙頭混在一起,如同妓女與殺人犯,永遠躲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不招人待見……
“遠哥,你怎麽不去啊,不管怎麽說,你們是親父子,你不在,叔叔一定很失望的!”鄭勇不解道。
“不見未必冷血!他的事,我做了該做的了,見不見麵都不重要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吳誌遠打斷道,“以前,不管他怎樣,打我也好,不顧家也好,還是在外麵找女人也好,我都沒怨他,誰叫母親去世得早呢!但這次,他殺人了!”
“可他終究是你父親啊!”鄭勇用手搓著臉,一臉失落。
“別說了!”
“遠哥,你今後有什麽打算?為了叔叔,你房子都賣了。”
“沒什麽打算,這事結束了,想好好的睡上一覺。也看看這件事還有什麽要處理的!特別是對方家屬,得去登門道歉呐,畢竟是一條人命。”
“對哦,那你什麽時候回上海啊!”
“我不回了!”
“為什麽啊!好不容易才考上這所大學,好多人想進都進不了呢!”
“人家知名大學,是容納不下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的……”
鄭勇一時無言,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吳誌遠的話,隻感覺胸口很悶,慢悠悠的走到窗邊,再次點燃一支煙。
也許是天上的那張臉怒氣散了,此時風已經停了,也聽不見雷聲了,不過天依舊是陰沉沉的。氣氛很沉悶,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安靜下來。除了那首蘇格蘭民謠在屋裏回蕩,還有兩顆心髒在跳動,一顆充滿著希望,另一顆慢慢地沉淪……
“遠哥,我準備去外麵闖一闖,明天就走。幹一番事業!”沉默許久,鄭勇望著窗外,忽然地說道!
“好,好男兒誌在四方,好樣的!”吳誌遠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要不,我們一起走吧,也好有個照應,遠哥你見過大世麵,有你在,我做什麽都不怕!”
鄭勇很熱切地說道,他拳頭握得很緊,他很想吳誌遠和他一起,不為別的,他希望吳誌遠能走出陰霾,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而不是整天這樣板著臉,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他笑了……
可吳誌遠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見到他低著頭,牙咬得緊緊的,欲言又止。
吳誌遠走到他麵前,雙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盯著他說道:“小勇,你想什麽,我一清二楚,我隻是需要時間思考一下我以後的路該怎麽走,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頓了頓,認真說道“你記住,以後無論做什麽,或者是遇到什麽,都要堅持本心,為人要有原則有底線,不能昧著良心做事!”
鄭勇重重的點頭。
吳誌遠回過身來,把音響關掉,然後走向那張破舊的沙發,懶散的靠在上麵,呆呆看著天花板。
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煙絲燒得很紅,照亮他的臉,卻無法照亮整個灰暗的房間。一個接一個的煙圈從他嘴裏飄出來,然後撞在天古板上,隨後散開。
他說,這味道真苦!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對空氣說話一般。
但鄭勇卻是聽到了,猛地拍了拍腦袋:“遠哥,有件事忘了說了,那律師,要你再給他三萬塊錢,說是什麽人事額外費用!”
“還真貪得無厭啊!”吳誌遠坐了起來,把煙頭用力地往煙灰缸一戳,“該給他的,我一分不少都給他了,你告訴他,別說三萬了,三塊錢我也不給!”
“他可能是覺得你賣房了,還剩點錢。他說,如果把這筆錢給他了做人事周轉,叔叔的事情他會想法子和有關部門溝通,讓叔叔減刑幾年!”
“屁話!簡直是屁話連篇。什麽人事周轉?溝通?”吳誌遠冷笑一聲,眼神淩厲起來。
“你告訴他,我父親既然殺人犯罪,坐牢天經地義,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我不走那些旁門左道,他想撈外快,在我這裏,行不通,我不會再給他一分錢,如果他要談,叫他直接來找我!”
“我知道了,馬上回他!”鄭勇小聲說道。
“你先回去吧,打個電話給他。你不是說明天要走嗎?抽屜裏有點錢,這是我剛拿到的獎學金,雖然不多,但很幹淨。你出門難免有不少的開銷,你拿走,權當我的一點心意,這段時間,也讓你費心了,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了!”吳誌遠有氣無力的說道。
鄭勇默不作聲,他走到一張陳舊的桌子前,打開抽屜,裏麵一遝錢,很嶄新!他拿在手中,攥得緊緊的,他走到門口,頓住了腳步,幾秒鍾,回頭看了吳誌遠一眼,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消失在狹窄的走廊中……
吳誌遠走到窗前,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看一眼已經熱鬧的街道。風停了,四周的窗戶已經打開,不時還有小孩的嬉笑從隔壁的窗戶傳來。
他麵無表情,把窗關上。
那首熟悉的旋律又響起來,他又回到那張破舊的沙發上,他閉著眼睛,疲憊的躺在上麵。
不一會兒,紊亂的鼾聲響起來,打亂了原本舒緩的音樂節奏。
吳誌遠做了一個夢,他騎著駿馬在遼闊的草原上,縱情馳騁,有一個姑娘如影隨形。他看不清她的臉,隻知道她頭上挽著花帕子,戴著銀色的圓環,穿著花邊霓裳。他想拉她上馬,手卻始終夠不著。
他奮力嘶吼,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如芒刺背。
他猛然回頭!
遙遠的天邊突兀的出現一座城,城中有個男子,站在窗前,凝視著他。
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終於看清了那個男子,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他是他!
吳誌遠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他點燃一支煙,用力的吸了一口,喃喃自語:“這座城,葬了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