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常樂坊

  話剛一說完,原本還笑眯眯的掌櫃頓時麵色大變。嘴巴張了張想要反駁,可是想到自己確實是理虧的一方便又重新閉上嘴。


  不過掌櫃的再看劉伯欽的眼神也充滿了敵意。


  劉伯欽話剛一出口,齊諧知道他打算幹什麽了。


  齊諧原本不想節外生枝,可此時劉伯欽的已然開口,想要阻止已經是來不及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按照大唐律,丟失貨物是需要雙倍賠償的。雖然齊兄的驢子確實找回了,但是你們把驢子丟失也是事實。那麽按照大唐律法,你們是不是該給個說法?”劉伯欽說完,又對兩名表情木然的衙役拱了拱手,“兩位差官,在下所說,可有錯漏之處?”


  “沒有。”領頭的衙役淡淡的回了一句。


  其實這種情況原本就是兩說,隻不過這名衙役惱怒掌櫃的擺個自己一道,自然借機想整治他一下。


  “既然差官都如此說了,掌櫃的你還有什麽需要分辯的嗎?”劉伯欽又把頭轉向車馬行的掌櫃。


  掌櫃的在心裏已經把劉伯欽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表麵上卻仍舊一副任打任罰的架勢。


  “閣下所說,極是,極是。”掌櫃的點頭說道,“這個自然是要賠償的。”


  說完便拱了拱手,回到櫃台內。


  不一會兒,掌櫃的手裏便拎著一隻錢袋回來,在齊諧麵前站定說道:“按照如今的市場行情,一頭驢子大約需要十貫錢。齊舉子的驢子矯健強壯,自然是要比市麵上要貴一些,所以便賠給齊舉子十二貫。”


  說完把錢袋遞到齊諧手中。


  “齊舉子覺得如何?”掌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諧問道。


  齊諧感覺有些驚訝,也有些好笑。


  驚訝的是這王掌櫃居然這麽痛快便把錢賠了,還多給了二成。


  在瞬間明白了掌櫃的是在花錢消災後,便覺得好笑了。


  就好像自己是在貪圖他這一點錢似的。


  這掌櫃的明明心裏都快要把劉伯欽罵個祖宗十八代了,此時卻還是擺出一副認打認罰的架勢……


  不過白給的錢不要白不要。


  齊諧點點頭,將錢袋收入囊中。


  十二貫錢,拿在手裏分量著實不輕。


  對著王掌櫃拱了拱手:“掌櫃的大氣。”


  掌櫃的拱手回禮。眼睛再劉伯欽的時候,不自覺地剜了他一眼。


  雙方再次拱手作別。


  齊諧、楊嘉賓、劉伯欽三人默然走出車馬行,離開西市。


  最後不約而同地在延壽坊的北門口站定。


  互相對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今日承蒙兩位俠士仗義相助,齊某不勝感激。”笑聲方歇,齊諧便對二人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得了這一筆小小橫財,不如請二位找個酒樓吃一頓,略表謝意如何?”


  齊諧心裏爽快,連自稱也由“小生”變成了“齊某”。


  那兩人也不跟齊諧客氣,笑著點頭答應。


  “隻是我少在京城遊曆,實在不知這煌煌長安城裏有何久負盛名之處。既然楊兄和劉兄都是本地人,倒不如替我找一處。”


  齊諧一邊說一邊拍了拍錢袋,最後還補充了一句:“大可不必幫齊某省錢啊。”


  楊嘉賓笑著說道:“此次劉兄立了大功,我自然以劉兄馬首是瞻。”


  劉伯欽也不推辭,點頭答應:“某倒是知道,常樂坊有一家老字號的酒肆。別的酒倒也罷了,隻是裏麵的葡萄酒著實不錯,咱們倒也是可以去品鑒一番。”


  楊嘉賓眼前一亮,立即開口問道:“風情如何?”


  劉伯欽哈哈大笑:“自然是上上之選。”


  楊嘉賓立即興致大增,拉著齊諧的衣袖喊著:“同去同去。”


  齊諧雖然不知道這兩人所說的“風情”具體何指,但是看著這兩個男人之間的眼神交流,卻也隱約明白他們暗中的是什麽。


  男人嘛,無非就是這些調調。


  唐代的長安城有一條嚴厲的規定,就是城內禁止在東西兩市之外的城坊內有錢帛交易。


  但是有一個行當卻是例外,那就是飯館和酒肆。


  民以食為天。


  畢竟長安城這麽大,便是再嚴苛的法律,也不可能要求大家吃個飯還要從開遠門附近的走到東市西市。


  再說東市和西市並不是全天開放。自前朝開始,東西兩市便隻在午時開放,申時或者酉時便會關市。


  每日午時,兩市擊鼓兩百下,各家店鋪開始營業。日落前七刻,也就是日落前一個半小時之前,敲鑼三百下,東西兩市的店鋪關門。


  無論是店裏的人還是顧客,都各自回家。而且,東西兩市在入夜後還有市署的衙役巡邏。


  這麽短的時間,別的交易還好說,酒肆一類的生意自然是不方便的。


  此時的長安城居民大多是一日兩餐。巳時也就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一餐,申時也就是下午三點到五點第二餐。


  單純的吃飯倒也好些,可要是喝酒,申時剛過便要停住,未免太掃了酒興。


  此時已是未時,算算腳程,此時齊諧一行人趕到常樂坊,差不多剛好到將要吃飯的時間。


  那個時間段也恰恰是酒肆裏各類雜耍演出將要開始的時候。


  當然最重要的是,按照楊嘉賓和劉伯欽的隱晦對答,這裏恐怕還是有些特別節目的。


  比如,有胡姬表演。


  就算沒接觸過,原主因為太窮,也沒接觸過此類活動。不過齊諧還是能從後世大致了解到唐朝的胡姬在整個唐朝文化圈有著什麽樣的地位。


  不說別人,就單單說是整個大唐朝最耀眼的那一顆星——李白,其中便有不少是關於胡姬的詩詞傳於後世。


  當然此時還是武德九年,盛名於開元年間的李白,此時自然還沒有出生。


  但這絕對不妨礙齊諧打算探討一下胡姬文化的迫切心情。


  齊諧一行沿著筆直的大道一路向東,很快便來到東市。


  常樂坊處於東市的東南位置。


  少年慕艾,楊嘉賓表現出他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對異性的興趣盎然,一直都纏著劉伯欽介紹那裏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風情”。


  沒了這個跟屁蟲在磨煩,齊諧自然是樂得輕鬆。


  一路上,齊諧琢磨著怎麽套取關於劉伯欽的情報。


  他家裏是不是真的有一位老母、一個妻子?老父是否已經過世多年?在兩界山附近是否真的有一處房產?

  雖然心裏有各式各樣的想法,恨不得立即問劉伯欽的身世,但是齊諧還是暫時把這些想法壓下去。


  畢竟麵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問這些事情原本極不正常。


  從大街上拐進常樂坊,街上的人流驟然變密集起來。


  雖然遠遠趕不上西市那般的人流湧動、摩肩擦踵,至少也算得上川流不息。


  當然這裏的街道也比西市裏的要寬得多。


  如果說有什麽相同之處的話,便是那厚厚的夯土坊牆,以及道路的兩旁種同樣高大魁梧的槐樹。


  槐樹後則是林林總總的店鋪。


  眼看從劉伯欽嘴裏掏不出什麽新鮮物事,楊嘉賓便把注意力重新投到齊諧身上。


  眼前齊諧對路兩側的槐樹感興趣,他便自告奮勇地解釋道:“這些樹大多是最近幾年從各處移植來的。”


  常樂坊裏的店鋪大多經營飲食之類。


  在西市那邊的店鋪,各家門前錦旗林立,門前掛著的都是招攬顧客的千奇百怪的招牌。


  而在常樂坊,這裏沒有迎風獵獵作響的旗子,甚至很多店鋪都沒有招牌。


  但是這樣反倒是顯出常樂坊裏的內涵深邃。


  雖然說好了是齊諧請客,但是楊嘉賓作為本地人兼話癆,興致勃勃地向齊諧介紹著長安城以及此處常樂坊裏種種趣事。


  唐代的長安城繼承自隋朝的大興城,所以這裏的店鋪不少都有著幾十年的曆史。


  比起剛剛立國不足十年的大唐朝來說,反倒是曆史深厚了一些。


  楊嘉賓指著其中一個看起來古色古香的店鋪介紹道:“齊諧詩才絕覺,想必是知道前朝的詩人盧思道。他的那首《從軍行》據說便是在這家酒肆寫出。”


  話音剛落,楊嘉賓便抑揚頓挫的吟誦起那首詩來。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


  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


  ……


  從軍行,軍行萬裏出龍庭。


  單於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詩很長。


  楊嘉賓吟誦的時候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齊諧也跟著緩步而行,腦海裏想的卻是這首詩的中間兩句。


  “犀渠玉劍良家子”


  這個看起來很是毫無心機的楊嘉賓似乎意有所指啊。


  ……


  齊諧手中的劍,原本就異於常物。


  楊嘉賓詩中吟誦的“犀渠”也是山海經中的一種異獸。


  雖然比不上饕餮的鼎鼎大名,但也確實算是上古凶獸。


  所謂玉劍……


  齊諧自然不會單純的以為事情就是湊巧了。


  楊嘉賓話裏話外的含義,似乎是對自己手中的這把劍感興趣。


  終究是世家子弟,水平如何暫且不說。這小子的眼光還是不差的。


  齊諧倒是有些懊悔了。方才自己不該這麽輕易地拔劍示威的。畢竟自己的劍,劍鞘為饕餮皮而劍身為饕餮骨。


  這樣的異寶輕易示人,難免會引起些波瀾。


  ……


  長詩吟誦完,楊嘉賓又搖頭晃腦地感歎了幾句,最後把目光重新投到齊諧身上。


  齊諧佯裝自己沒聽懂楊嘉賓詩裏的含義,也跟著讚歎了幾句這首詩是如何的豪邁大氣。


  楊嘉賓倒也不生氣,笑吟吟地指著前方繼續根齊諧介紹。


  讓齊諧略微感到有些驚異的是,他和楊嘉賓兩個窮酸書生在這掉書袋,劉伯欽非但沒有表現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反而也跟著搖頭晃腦,最後甚至還砸了砸嘴。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體會到了詩中的含義,還是對齊諧的裝傻充愣感到可惜。


  齊諧心裏暗自警覺。


  自己這次請客,是想探探劉伯欽的底。可別到最後,自己什麽都沒有探到,反而著了對方的道。


  如果這劉伯欽此時不是在作偽的話,就說明他還是有幾分文學修養的。


  一個這樣的人,當真會是《西遊記》中山裏的“鎮山太保”嗎?


  這劉伯欽到底是何方神聖?

  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位?

  想到這裏,齊諧對劉伯欽說道:“對於這常樂坊,想必劉兄平日裏也沒少光顧了?”


  劉伯欽哈哈一笑,感歎說道:“某平生好酒,自打來到長安後,這常樂坊來的次數確實是數也數不清了。”


  “哦?劉兄不是京城本地人嗎?”齊諧故作驚訝地說道。


  劉伯欽搖搖頭,卻不多說此事,而是把話題重新引入常樂坊中的種種趣聞上。


  齊諧也跟著笑笑,不複多言。


  劉伯欽的話頭起了,自然臨時取代了楊嘉賓“導遊”的工作。


  相比較起楊嘉賓,劉伯欽說的故事無疑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


  楊嘉賓對長安城固然熟稔,但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還是故意藏拙,反正給齊諧講的基本上都是些讀書人的“風雅事”。


  而劉伯欽講的更多的則是坊間趣聞,著實讓齊諧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劉伯欽一邊滔滔不絕,又著重強調了將要去的那家酒肆葡萄酒是如何的不凡,偶爾還跟幾個路人打招呼。


  儼然是常來此處的熟客。


  同時齊諧也注意到,跟劉伯欽打招呼的人簡直可以說是五花八門。


  然齊諧印象深刻的是有兩個是書生打扮,隻是這兩個書生襆頭歪斜,露出滿頭散亂的鬢發,赫然是狂狷不羈之輩;有一名身穿道袍,可行走坐臥卻像是個浮蕩浪子;有一名樵夫打扮的,正在跟一位身穿短打衣服、手拿漁網的漁夫勾肩搭背……


  如果齊諧的曆史知識豐厚些,便不會如今日這般,對此情景大驚小怪。


  隋唐之前,便是曆史上鼎鼎有名的魏晉南北朝時期。


  這個時期的最出名的便是門閥世家。而那些門閥世家之中,最為流行的便是這幅瀟灑風流、放浪形骸的形象。


  後世稱之為“魏晉風骨”。


  而此時,距離南北朝不過幾十年,民間的風氣雖然有所收斂,卻還是讓不明就裏的人大吃一驚。


  劉伯欽一臉從容地與這些人打著招呼,走過之後還小聲跟齊諧和楊嘉賓解釋一二。


  楊嘉賓連連讚歎:“劉兄交友果然廣泛,如此奇人異士竟然也能認識許多……”


  齊諧也跟著附和,心裏卻開始重新估量麵前這位自稱劉伯欽的壯漢。


  這人,確實不簡單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