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訃告

  六月初五午時

  兩個時辰前,齊諧吃力卻仔細地看完那份過所。還沒容他多消化,頭卻又開始漸漸脹痛起來。


  閉目,凝神。


  一股股記憶洪流開始湧動。


  有種夜半時分忍著睡意學習資料拷貝到MP4上的興奮感。


  困並快樂著。


  等他清醒過來,已是午時。


  說起名字來,齊諧這個名字倒是有些現代化氣息,齊諧齊諧,一起和諧。


  哈。


  現在,他就是正經的齊諧了。


  應該是吧。雖然那些記憶斷斷續續,讓人難以勾畫出一整個人生。


  齊諧摸了摸昨天晚上被砸的額頭,這才發現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在他額頭上敷了厚厚的一層香灰……


  這東西雖然能止血,可這玩意兒有多髒啊喂——他可是親眼看見有些不講究的老爺們老娘們,咳,善男信女們用手指扣了半天的鼻屎,蹭在香上然後再點燃了的……


  愚昧的古人啊!齊諧仰天長歎。


  算了,這個時代想找點雲南白藥也不太可能。


  說起時代,齊諧從記憶中還真得知了不少這個世界的曆史知識。要不說還是讀書人靠譜,寄身在書生身上可比那些販夫走卒身上了解的知識多太多了。


  比如這個明明不講武德可偏偏叫“武德”的皇帝,其實是那個曆史上最幸運也最悲慘的開國皇帝——李淵。


  從造反到稱帝用了不過一年的時間,過了好幾年錦衣玉食、荒淫無度的枯燥生活,突然家裏老二把老大老四給殺了,然後又繼續過了好幾年枯燥生活,給自己的皇帝兒子留下無數的弟弟妹妹……


  嗯?

  “太白經天?”


  出現在齊諧記憶裏,頻率最多的便是這個詞匯。想來原主這兩天沒少考慮這個。


  這好像是個很了不得的現象,僅次於母雞打鳴,額,牝雞司晨。


  可具體是發生了什麽事來著?


  齊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後悔自己上學的時候沒有多學點曆史知識。


  還在胡思亂想著,齊諧突然聽到外麵一陣激烈的喧鬧。


  試探著下床,門外的喧鬧聲卻漸漸靜了下來。


  接著便是幾個急匆匆的腳步聲踏進土地廟。


  齊諧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蜷縮回床上。


  在沒有了解目前是個什麽狀況之前,他理智地選擇了繼續“昏迷”。


  剛在床上躺好,齊諧便感覺到自己的一縷意識回到正殿的土地公神像上。


  借著這縷意識,齊諧看見麵前香爐裏燃起三根長香。長香後麵是幾名頭披麻布的村民,其中一名手裏捧著一張白紙,白紙上潦潦草草寫著幾行字。


  齊諧心下稍安。


  這種架勢他見過不少次了。


  此時的習俗。家裏有人過世,新死之人的家屬會請人寫一份訃告,來土地神廟稟告死者的姓名生辰逝日等資料,以求土地公能夠為死者引路,順利進入地府輪回。


  引路什麽的當然都是無稽之談。


  作為土地神本神,齊諧這十年來除了躲在神像上悄咪咪地聽每個人的秘密外,差不多什麽都沒有做過。


  可他也不打算人前顯聖一下,告訴大家別在這兒瞎耽誤功夫,早點入土為安是正經。


  砸自己招牌的事情,傻子才會做。


  作為一方土地,齊諧最重要的工作似乎就包括知曉當地村民的出生和去世。雖然這些好像並沒有什麽卵用。


  說來慚愧,在這間小廟做了近十年的土地公,齊諧對於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完全不清楚——當然,他就算是想做估計也做不成的。


  畢竟人被困在這小廟裏呢。


  齊諧時不時會想起早些年玩過的一款叫《穿越HX》的遊戲。對他來說,這款遊戲最大的樂趣便是卡箱子。有的地圖需要自己在外麵磨磨蹭蹭地擠進去,有時需要別人生生把自己擠進去……


  隻要進去了,他便一邊geigei賤笑一邊端著AWM瞄人。


  在這小小的土地廟被困的日子,他常常反思自己是不是早些年卡bug遭了大報應。


  ……


  在過去的十年裏,齊諧一共迎接了23位新生兒的降生,也收到了35份訃告。這35份訃告裏,主要集中在前三年。


  後麵的這些年,也許還算不上國泰民安,至少土地廟村這一帶,是難得的平和期。


  尤其是最近兩年,齊諧隻收到四份訃告——也就是說隻死了四個人,哦,五個,當然還得加上昨天悄悄死又悄悄“活了”的自己。


  訃告已經念畢、紙張引燃,齊諧也例行公事地在心裏歎息一聲:唔,可惜,可憐。


  嗯?

  不對!


  齊諧看著訃告燃盡,突然從火盆裏竄出一股氣息。


  這股氣息,齊諧能直接感受到其中的怨毒之意。


  “我死的好冤啊……”


  齊諧腦海裏自然而然地冒出前世電影裏的經典台詞。


  這是……怨念?


  齊諧再次回想之前訃告中的字:

  訃告

  今有周方古因患急症,不幸於武德九年七月初五與世長辭,享年四十有五。叩地呼天,悲痛欲絕,親視含殮,停柩在堂,深切悼念!承慈命定於今日發殤,扶桑安晉!


  哀致此訃


  武德九年六月初五

  一般來說,訃告結尾處至少應該有個落款的,比如愚子、愚女、愚侄,可這裏卻是一片空白。


  且這份訃告,沒有生辰,沒有家屬。


  再說,也沒聽說過誰家死了人,當天死了,當天就發喪的。


  人有三魂七魄,往往要停柩七日。當然到了如今夏日,就算怕屍身腐爛,至少也是要停足三日的。


  物反必妖。


  如果是以前,齊諧就算是心裏有十萬個為什麽,也木得一點辦法。


  可現在,他已經有了一個馬甲。雖然這個馬甲暫時隻能在床上躺屍。


  ……


  “紅傘傘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後一起埋山山。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來吃飯飯,吃飯飯有傘傘,全村一起躺板板。”


  幾個劣童圍在土地廟門口,興高采烈地唱著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曲兒。


  “嗷……”一聲悲哀且沉痛的哭嚎聲驟然響起,把正殿裏其他幾個人齊齊嚇了一個倒仰。外麵的童謠聲也戛然而止。


  齊諧的心神原本分作兩處,此時自然更是被嚇了一跳。


  凝神細看,齊諧這才注意到,額頭上綁著一條麻布的,居然是村裏有名的二混子朱不識。


  “我滴那周阿兄,你怎麽走的就這麽急呐……阿兄你前腳先幫兄弟探探路,兄弟我後腳就跟你走……”


  齊諧無奈地咧了咧嘴。別看朱不識哭得一板一眼,明眼人一眼便明白,其實這二混子壓根就不認識訃告中的這位。


  每個村總有一兩個混不吝,平日裏做些偷雞摸狗的營生,偶爾也做一做迎喪嫁娶的勾當掙倆外快。


  土地廟村裏的自然也少不了這類人物。朱不識便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


  想必朱不識這次便是被人雇來哭喪的。


  “行了!莫要太過,走吧。”說話的是一個看起來六十些許的老漢,一臉的威嚴。


  齊諧自然認識,此人便是土地廟村的村正。


  他可是一手締造了繁華土地廟村的男人——至少上次社日時,村正就是這麽自誇的。


  對於朱不識和村正為何在這,齊諧心裏清楚。


  想來,剛死的這位便是外鄉人了。


  這年月,隨時隨地都要死人。要是有人一不小心死在土地廟村,便是一樁大麻煩。


  報官?別開玩笑了,堂堂名府可是懶得處理這些瑣事的,往往都是交給縣裏的胥吏。而胥吏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嘖嘖……


  發回原籍?你出人力、你給路費呐?


  所以要是有人死在村裏,一般都是由村裏收斂骸骨,悄悄埋掉了事。


  好在村正還多少有點良心,往往都會花點功夫將死者的姓名籍貫搞清楚,在土地廟裏走一遍流程,然後打一副薄棺,入土為安。


  可這次,似乎有些過於匆忙了啊。


  看著村正那張有些像便秘的老臉,齊諧心裏的狐疑卻是越來越重。


  沒容他多想,村正倉促走完流程便帶著一行人急匆匆地往外趕。


  朱不識一邊假意摸著眼淚一邊朝幾個野孩子亂吼。


  孩子們也不客氣,從路上撿起土塊石頭往朱不識身上丟。土塊散開,濺到村正那一身黑色綢麵衫子上。


  村正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可腳下卻一點也沒耽擱,步履匆匆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齊諧心念一動,躺在床上的身體坐起來,然後慢慢站起身來。


  還好,能站穩。


  咣當。


  摔了個屁墩。這旗,插不得啊。


  再來。


  咣當。


  再來。


  ……


  等齊諧能站直了且能蹣跚幾步,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臀下厚重了不少。


  腫了。


  好在痛感不是那麽強烈。


  齊諧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撅著翹臀走出廂房。


  ……


  午時無名河畔

  一隻棕白相間的狸貓扒拉開身下那條身長近兩尺,此時隻剩下魚頭、魚骨、魚尾的鯉魚,邁著優雅的步伐向土地廟村的方向走去。


  鯉魚是國姓魚,官府三番五次下令,禁止人捕食。


  這些政令在外地也許沒人當做一回事,可在長安城附近還是很有些效果的。


  這就導致,長安周圍的八大水係裏,最多的便是鯉魚。


  不過政令都是限製人的。


  作為狸貓,自然不在此列。哪怕這狸貓,早在多年前便知道人族有這麽一條可笑的規矩。


  ……


  長安城西市


  西市自前朝便有一個別稱——“金市”。買賣如何自然不必多提,單單是此處的地價便可稱得上是寸土寸金。


  西市臨近坊牆處,有一家名為“千裏足”的鋪子。


  這鋪子出門便是長街,西側更是一處城門——金光門。


  這裏做的是車馬行生意,因為地理位置優渥,店家也是誠信經營,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千裏足”車馬行在此處開店已有十年,隻是受租金影響,鋪子的麵積卻依舊隻是方圓二十步左右。


  這麽小的麵積,像駑馬走騾乃至駱駝一類的牲畜自然是另有一處安置喂養。


  客人提前訂下租用車馬的數量,訂下交付的時日,店家讓店裏活計提前備好,最後便來此處交割。


  午時三刻,“千裏足”車馬行門口,店裏的活計對著一位富商打扮的客人諂媚地笑:


  “知道是程大官人要用,小的從牲口棚裏特意挑了這一頭健驢。這驢可是我們店裏頂好的牲口。”


  “程大官人這次又要去進藥吧?嘖嘖,真是好買賣啊。”


  “說起來,這牲口不是我們店裏自己置辦的,主家是一姓齊的書生,說是來這裏參加貢舉的,三年前把這畜生放在我們店裏租賃。東家幾次想買下來,那書生卻是死活不肯出手。”


  “你瞧瞧這毛色,這牙口,這蹄子……對了,聽說這畜生的主家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對,叫青雉!”


  “要說還是讀書人懂得多,給驢起個名字也怪好聽的……”


  話音剛落,這頭名叫青雉的大青驢,打了個嘹亮的響鼻。


  “……哈哈……程大官人你可瞧瞧,這牲口靈性著呢。剛誇它兩句就這麽豪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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