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化身膻庸
沃野的真相是什麽,有人選擇忽略,也有人因無法麵對而逃避。
然而,有一個人選擇了調查。
在此之前,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當化蛇一族的法事持續了三日三夜後,或許是三百人牲的怨氣足夠強大,膻庸康複了。
魔宮中的居室俱改造自天然洞穴,屋頂很高,每間房屋卻都很窄小。繁複妖豔的彩繪無處不在,更顯得逼仄壓抑。
膻庸張開眼後,他看到的第一個人叫做白明。
化蛇一族的長老,順便一提,他的身份更為他人所知的是:前代化蛇妖主的丈夫。
這位曾經在四海九州遊曆了幾十年儒雅的白長老,向來低調行事,並沒有因妻子的權位而大放異彩。
可這不代表,他不為化蛇的死去而心痛。
當膳庸對上他的眼,有片刻的怔忪。白明亦深沉的看著他,不表露任何一點有價值的信息。
所以膳庸選擇閉嘴。
白明就這樣望著他許久,那目光清冽簡直要把他看到骨子裏。
一個人愛發脾氣或者常嘮叨都還好說,最難對付的人,就是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那種。
就在膳庸快要頂不住的時候,白明卻開口了。
“我的侄兒,四叔我為你可擔心壞了,你可無恙?”
膳庸愣了片刻,看著他與話語完全不符的冷淡神情,小心翼翼的點點頭,沙啞著嗓子道:“已無大礙,謝叔父照料。”
“嗬。”白明苦笑一聲,淡淡道:“這不是應該的嗎?且不說你是族長次子,如今又出任我族妖主。單單說你從小在我夫婦身邊長大的情分,我這做叔叔的理應多加關懷。”
這一連串的話,聽的膳庸心裏又喜又驚。就在他為接下來的寒暄打腹稿的時候,白明已經出聲叫了婢女進來伺候。
膳庸忙推辭,隻道自己還未知其它幾位妖主的情況,無暇休養。
可白明卻按住了他,隻道不急。
待一切收拾完畢,白明又看著他喝下一碗藥汁,才放心的離去。
魔界向來是個冰冷陰暗潮濕至死不見陽光的世界,可膳庸的脊背上卻已滑落汗珠。
然而白明很快去而複返,並給他帶來了一個任務:查明沃野王宮屠戮一事,並找到魔尊。
“魔尊沒有回來嗎?”
白明搖搖頭,道:“並未歸來。”他說完這一句,神情有些許的低落,道:“不知無界是個怎樣的所在?”
“你若去過一次必定不願再去第二次的。”膳庸苦笑,接著道:“那裏既是一個魂歸之處,也是一個酆都猶不及的煉獄。”
執念不散,皆是實現不了的心願。骨肉至親的惦念、職責使命的掛牽、不能見天日的寶藏、越纏越緊的謎團,還有那回不去的無憂時光。
白明因他這一句話悵然而歎,修長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順滑的紅發遮住了低垂的眉目。膳庸看著他,心裏升起一種莫名的愧疚,忽然覺得有一件事必須要告訴他。
“叔父,侄兒在無界中見到了嬸母……”
這句話讓白明猛的抬起頭來,淡然的神情瞬間消失,他急急的追問道:“她怎麽樣了?”
“嬸母她……”膳庸不忍說,然而又不能不說。
“嬸母已經完成了她作為妖主的使命,去了。”
“……”白明的手無力的滑落,空洞的望著房間某處,許久許久。
現實之所以殘酷,在於它是真的。有些事實,很難讓人接受,所以世間才會有所謂善意的謊言。
膳庸不想說謊。
“完成使命,唉!”白明一聲長歎,不知她在最後一刻有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有一個丈夫,在等她歸來。
“對於前代魔尊,我化蛇一族可謂是仁至義盡。”白明看著膳庸,似有意似無意的道:“希望她之後的妖主,不要再重複那種毫無意義的堅守。要知道,一撇一捺書就人字,一捺一撇也可為人。這世間之事,不止一條解決之道……”
行走在幽暗曲折的魔宮中,膻庸將自己隱藏在了巨大的黑羽鬥篷之下。好在以他的身份,出入重地鮮少遇阻。但在粗略查看一番後,卻果真沒有得到窮奇的消息。
他難道還在無界中嗎?
至少他絕對不會出現在西嶽。膻庸相信,如果窮奇能從無界中脫出,他的第一個去處必定是魔界。
不論是暫避風頭,還是逃避追捕,他隻能來魔界。
窮奇性情殘暴凶戾且自大至極,他的可惡之處在於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有錯,更加斷然不會認罪。目前各方勢力是在向北帝施壓,然而卻遲遲沒有聽到給窮奇定罪的消息。一旦給了他們時間,西嶽定會不遺餘力的反撲,屆時便不好辦了。
有兩件事是當務之急:一是沃野的真相,二是窮奇的下落。
膻庸自認為以他的心力,是做不到兩者兼顧的,因此他必須做出先後的選擇。
是選擇前往沃野,還是選擇前往軒轅台?
就在他為這個選擇苦苦思索的時候,一個人的出現給他打開了一扇靈光的天窗。
讙的影子從一間小屋中走了出來,有婢女隨後關上了門。
膻庸順著門縫看過去,隻看到一角灰袍。
他向著讙點了點頭,靠著石壁給他讓開路。
讙走過來,卻停在了他麵前。
他問膻庸:“你準備何時辭去妖主之位?”
“這,我從未有過此念。”
“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譬若驕子,不可用也。”讙看著他,繼續道:“這便是玄逸上仙的失誤之處,他沒有培養出一個有用的繼承人。在你休養的這段時間裏,天台山已經公布了道靜的死訊。”
“道靜居然死了?”膻庸驚疑不定,追問道:“不是有金虹道君在嗎?怎地沒有保護好他?”
“嗬嗬。”讙似無奈似不屑的輕笑道:“縱然他有通天徹地之能,奈何道靜早就是個被慣壞了的。人如果主動找死,是救不了的。”
膻庸一時無語,想不到玄逸上仙的弟子在眾人的眼中,竟是個紈絝子弟。如果他是因無知和狂妄而送命,這的確沒什麽好惋惜的。
“如今的天台山已然易主,為了使南嶽神君的地位更加穩固,魔界需要出一份力氣。”
“我怎不知何時起魔界與南嶽神君交好?”
讙高妙一笑,解釋道:“多虧東海仙人的妙計,如今南嶽神君的弟子已然加入了誅殺玄逸上仙的行列。踩死了玄逸上仙,我魔界可得無界與大荒,西嶽與東海平分吳越之地,南嶽神君獨占天台山。這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在整個大計中魔界作為主要力量。目前的狀況,仙界揪住緱山仙庫被毀一事不放,西嶽麵臨玄天的問責。可在前代魔尊饕餮在位時,就已經闖入並破壞了緱山仙庫。現在饕餮死無對證,完全可以說典籍散布人間,皆是由於當時玄逸上仙有意而為之。再進一步講,玄逸上仙與饕餮交情匪淺,說不定是他與饕餮合謀演的一出戲。
而窮奇是因為發現了這個陰謀,所以才擅闖無界。道靜為了掩飾他師尊的罪行,防火焚燒了緱山仙庫。而道靜同樣,已經不能為自己辯白。
如此一來,窮奇便可脫罪。
殺死玄逸上仙已經不是當下的主要目的,魔界需要站出來指證他。
一、\t他與饕餮合謀奪取緱山仙庫。
二、\t他殺害沃野蜃族,屠滅王宮。
這兩件大案,如今既有人證也有物證。膻庸聽完之後,恍惚中也不免覺得,玄逸上仙的確是有很大的嫌疑。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對於膻庸這弱智的提問,讙非常不滿:“所以我才覺得你不適合出任妖主。不如趁此時機,及早退出的好。”
若是真心想勸人退出,又怎會將此機密和盤托出?膻庸對於他的目的,明白了七八分。
“讙大人用心良苦,膻庸領會了。您的謀略高屋建瓴,晚輩願聽憑您的吩咐。”
天書雖散落人間,但終究未造成太惡劣的影響。前代魔尊手下的妖主如今僅存讙、檮杌與混沌。混沌向來意誌不堅,很容易受到天界那班伶牙俐齒的仙人的策反,所以他負責保衛窮奇。而其餘的兩個,在出麵作證的時候,需要有一個不為天界所知的人去做一些不為天界所知的事。
這就是新人膻庸的價值所在,讙希望他能夠前往人間。首先找到散落的天書,接著使之大白於天下,造成人間的爭奪。
“最好就是,再做出幾個三平道一般的教派,要快!”他看著膻庸,眼中莫名的一道光芒閃過。這既是命令又是警告,如果膻庸推諉,他也不妨讓議事廳的白石像上點色。
此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並不簡單。如果不成,魔界一定會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他一個人身上。即便能成功,在過程中也有隨時與玄逸上仙遭遇的可能。
膻庸雖沒有多少與同僚共事的經驗,但他還是識相的並且痛快的答應了下來。
眾矢之的反而隱在了暗處,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抱著這個念頭,讙離開去找東海仙人研究對策。
膻庸行禮的手直到他的腳步聲已經聽不到,才慢慢放下來。
“化蛇大人。”端著托盤的婢女走過來,問候一聲,準備推門進去。
膻庸趕緊攔住了他,小聲道:“讙大人留下一樣東西,煩你轉交給屋裏的人吧。”
悄無聲息的,他的掌心中幻化出一丸玉色的丹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