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玄逸的前世今生
鴻蒙三世鏡,照見三生三世,曾是周王族世代深藏於王宮中的寶物。
始皇帝的發丘中郎將闖進已故君王的陵墓,將這件寶物帶出來獻給了他們開天辟地以來最偉大的君主。秦滅後,寶鏡輾轉到了酆都,被北陰大帝收藏在武庫中。
它是一麵寶鏡,為何要與大凶的兵刃同置一處?
這是蘇上卿好奇的原因。
彼時他還是天樞院上仙,終日來往於上清天與三十六洞天之間,交遊飲宴日子過的優哉遊哉。最讓他感到有趣事情莫過於他的同僚兼好友玄逸上仙,這位清冷高貴的天台山主神,居然從人間抱了個娃娃回來親自撫養!
想起當時的情景,蘇上卿依然一陣好笑。
要說這個娃娃實在不是賞心悅目的那一種。剛抱回來的時候骨瘦嶙峋黑黢黢的,頂著一頭焦黃的亂發,指甲縫裏都是泥巴,抓得玄逸的胳膊道道血痕,簡直像個小猴子。看骨骼約莫兩三歲,卻連話都不會說一句,到了金庭整天就知道吃。
除了吃就是哭。
別人家的孩子頂多哇哇兩聲就收了,這幹巴巴的小猴子也不知道怎麽就氣兒那麽長。哭的那叫一個肝腸寸斷,那叫一個撕心裂肺,簡直是魔音穿腦。
蘇上卿當時和南嶽神君躲在鳳軫殿外偷看,美麗優雅的玄逸上仙毫無形象的挽著神服的大袖,帶著一群侍女隨從焦頭爛額的對付個滿屋子亂爬的小不點。莊嚴的神殿充斥著殺豬般的嚎叫,玄逸雪白的額角青筋直蹦,這景象簡直比他一劍削掉朱厭的白毛腦袋更讓人覺得違和。門外兩個憋著笑打賭,他肯定忍不了三天!
可是三天過去,小猴子吃了個肚圓,洗了幾十遍居然白了一點。
一個月,兩個月。這個孩子學會了乖乖的依偎在玄逸的懷抱中,把小尖下巴墊在寬闊的肩膀上吃吃睡睡,倒是不哭了。
打賭的結果,蘇上卿輸掉了一對玉璧,小猴子有了個好聽的名號:道靜!
萬法歸於一宗,天道源自寂靜。
道靜來天台山滿一年的時候,玄逸大擺筵席,請來天上地下的各路好友給他慶生。
當日好不熱鬧。一年前的泥猴子脫胎換骨,變成了聰慧可愛的小粉團,這可迷壞了一眾仙姑神女。
蘇上卿恰巧與北陰大帝同席,談論起道靜來。連生死簿都不用翻,北陰大帝直覺這個孩子來曆不同尋常,並不是凡人。
聯想起玄天失蹤的星君,兩位仙神不約而同懷疑,道靜或許就是張月鹿的轉世。
這樣說來,倒也難怪。昔日張月鹿傾心於玄逸上仙,不顧天規棄位下界,氣得太一真君又變小了兩歲。這說不定九十幾年過去,她終於找來了?
蘇上卿看到北陰大帝,便想到了一樣東西。
鴻蒙三世鏡!
在酆都幽暗的武庫中,蘇上卿是第一次見到它。這麵半人高的寶鏡立在燈火深處,周身縈繞著無與倫比的光華,吸引著誘惑著每一個人走到它的近前。
然後蘇上卿看到了他的前世,看到了他成仙的來路,過往的雲門歲月以及……
一個全新的時代!
燈火熄滅又燃起,一仙,一鏡。
待到北陰大帝再想起他的時候,蘇上卿已經在鏡前站了十天!
終於從幻境中抽離的時候,蘇上卿明白了,為什麽北陰大帝要把這樣東西從人間帶走,深藏在這無盡地底。
前生讓人傷感,今世讓人遺憾,隻有未來讓人期待。
然而這份希望遙不可及,美好的幻象需要用生命做代價。
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迷失在了這來世的夢裏。
蘇上卿用他的神弓長幽做抵押,借走了這麵寶鏡。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道靜的前世是否真的是張氏星君。他甚至在想象,如果真的是她,那麽她作為徒弟的一生又將如何與昔日思戀之人相處?
想要讓道靜站在鴻蒙三世鏡前,必須要有人幫忙,蘇上卿找到了南嶽神君。
南嶽的仙會上,道靜被自己會跑的木頭馬車吸引,一路追著跑到了主神的大殿裏。
蘇上卿躲在暗處屏息而立,道靜的身影映在了鏡中。光滑的鏡麵上,四歲的娃娃眉眼間神華俊逸,已經有了仙家的氣韻。
依舊是個孩子?
道靜居然,是沒有前世的!
然而蘇上卿還沒來得及質疑,玄逸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道靜身後。
他是一位上仙,少年得道,仙路扶搖直上,意氣風揚。
蘇上卿想要邁出的腳步停下了,那一刻他想看一看,玄逸的前生究竟是怎樣的。
然後他便看到了至今仍舊常常出現在他夢中的情景。
金漆褪色的宮殿預示著它主人的地位已經日暮西山,年輕的王子蒼白單薄的身軀跌倒在長案前。
一杯毒酒,來自他的王弟。
王權泯滅了人性,縱然是生死之交的護衛將軍也沒有現身相救。
案上的書冊累累摞摞,攤開的素帛上一滴淚水暈開了濃墨。它們的主人或許是想寫一封長信,訴說他對宗周社稷的諫言。又或許是在譜一首新曲,等下便要引笙奏出天籟之音。
誰在乎呢?
送葬的隊伍聲勢浩大,即使這個王朝已經江河日下,依舊要為他們的太子體麵的送行。
哭靈的人群散去,王子現身在他的墳墓前,向著請罪而來的將軍說出對人世的最後一點感情。
“轉告我的家人,七月七日那天去緱山與我相見。”
到了約定的日子,人們看到了他。騎著白鶴從遠處而來,停在緱山的雲端向著他昔日的家人致意。人們看得到他,卻無法接近,隻知道他忘卻一切浮生愛恨,奔向雲霄成仙去了。
鏡中的畫麵戛然而止,玄逸上仙閉上了眼,深深歎息。
安靜的大殿呼吸可聞,他略轉了轉頭,看到了身後不遠處瑟縮的衣角。他卻並沒有點破,而是抱起道靜離開了。
蘇上卿整個人僵在原地,半天不能動彈。
原來玄逸不是飛升,竟然是屍解成仙的!
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有人刻意繞開了酆都,直接接引他升入雲門!
前所未有,他的仙身裏裝著的是……
原本應該是鬼魂?
離南嶽後,他想要將鴻蒙三世鏡歸還給酆都。半路上或許是心思恍惚,沒留神寶鏡跌落人間。
其實早該想到的,玄逸之所以會站在鏡前,大抵是認出了年少家國裏的舊物。
蘇上卿花了很長的時間,在潮濕悶熱的密林裏搜尋。最終隻找到其中一塊碎片,拜托南嶽神君將它交還給了玄逸。
自此之後,世上再無鴻蒙三世鏡。
曾經看過的那些美妙景象,隻能等到下輩子了。
那之後的日子,蘇上卿過的渾渾噩噩、不理世事,可轉眼間一切都變了。
魔界大舉侵犯,三十六洞天本該同氣連枝,天樞院的朝會上,大家卻把矛頭都對準了玄逸。
有人說他與魔尊相交已久,魔界的來犯或許是出於私怨。
也有人說玄逸根基不純,本不配位列天樞院,該借此引咎辭去仙位。
更有人說,玄逸是從西王母曾經的修煉之地升仙,更得到了昆侖浮丘公的接引,是神界派來的眼線。
蘇上卿選擇了沉默。
玄逸索性發了狠不要任何援助,以一己之力對抗諸魔。忽忽五年過去,蘇上卿再見到他,是在自家宮門前,跪接上清天發下的貶書。
童子一時疏忽燃錯了香料,遭到了地府鬼官告發。未曾想天尊征詢玄逸意見後,將之等同於天律玄科所禁的檀香。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一道貶文退減了七百年的上仙之位,流放祖洲!
正午驕陽刺目,玄逸微微一笑將貶書直接扔到他麵前,瀟灑的登上仙車奔雲而去,連道別都不屑說。
未等蘇上卿說完,鹿箭已經聽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消化有關玄逸的信息,這些慘淡的過往。她緊緊的抿著嘴唇,一語不發盯著蘇上卿,直把那偉岸的中年男人迫得噤了聲。
金虹連山低喝:“鹿箭,不得無禮!”
無名之火轟然炸起,小屋的木門燃燒著遠遠的飛出。鹿箭像逃離一般,壓抑的哭泣著跑進漫天風雪裏。
她的身影踉踉蹌蹌,齊膝深的積雪迫使她停在了一株枯萎的杉樹下方。跪坐在雪地上,她感覺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疼痛,不是來自她冰冷的雙腳,而是來自胸膛某處。
她淒惶的望著迷蒙不清的遠空,大顆大顆的淚滴順著臉頰滑落。
“有人說這裏曾經是一片花田,生長著不死之草。”鹿箭遲緩的側過頭來,目光空洞落在茫茫雪原上:“他又活了一回,為什麽還是不能快樂?”
“這個問題應該由他自己來回答。”雲蘇替她緊了緊披風,這樣說道。
門外微弱的哭泣聲湮滅在風中,金虹連山負手站的筆直,隻給小屋的主人留了個金綠的背影。
“我不評價個中是非,無論是你認為的冤屈抑或是玄逸認為的背叛,不過是偶然的嫌隙罷了。你若有機會站在玄天向下看,這種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差別就在於,凡間的戰爭尚有神明掌控,神明間的爭鬥又該如何收場呢……”
蘇上卿被這凝重的語調說的羞愧,正色道:“當日所見我並未同任何人說過,可……其實我也曾站在玄逸的立場上想過,如果我是他,也會覺得自己可疑。”
失去了房門的鬥室被呼嘯的寒風充塞,或大或小的冰粒擦著臉頰留下麻木的疼痛。無論是神與仙,依舊會冷、會痛、會犯錯。所謂得道就是讓他們有辦法摒棄一切原始的欲念,在永恒無盡的時間裏心無旁騖的履行著照拂蒼生的職責。
金虹連山稚嫩的眉角低垂,不難從他的神情中看出濃濃的失望:“仙分九品,泱泱眾眾,或許都少了一點對天地賦予的權力最起碼的敬畏。使他們表現的如披著羽衣的凡夫俗子一般,卻忘記了凡人應有的美德。”
同樣的星空下,難以平靜的又何止一人?
陷入沉睡的王宮中,尊貴的客人獨自倚著窗欞,怔怔的望著璀璨的天河。從他的眼底迸發出一蓬曾經短暫熄滅的星火。
遠遠的天邊,南方七宿張開碩大的翅膀一刻不停的飛翔。
你覺得它沒有變化?那是你沒有真正看清。
一道新星從大地升起,落在了那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