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借一段仙緣
時光荏苒,又到了一個春天。
緱山的一處長狹的山坳裏,百花開的正豔。
天色忽然昏暗,平地起了大風,刮得花瓣漫天飛舞。
天地複歸寂靜時,平緩的山頂憑空出現了一列仙人的儀仗。
玄逸上仙從仙車裏緩步而下,他的麵上一改溫和,前所未見的陰沉。他望著腳下的山坳一語不發,周身氣勢壓得眾人屏息而立誰也不敢動。
隨行的隊伍個個身負戎裝。和嶽與和鬆站在隊伍最前頭,對視一眼悄悄的搖頭。
他們明白,尊上此次得到了失蹤已久的愛徒道靜現身的消息,帶著眾人殺過來隻怕不把緱山翻個底朝天不算完。
說來也奇怪,尊上明明著急,卻不讓請他仙家幫忙,清虛真人連著來了五六趟卻連見都不見。今天,究竟能不能在這找到道靜?其實大家心裏都沒底。
玄逸靜默的站立著,左手下意識的扶向腰間,片刻後卻摸了個空。
原本那裏應該掛著他的佩劍。
玄逸麵沉如水,望向山坳的目光又深了幾分。
山坳中的眾多生靈們可不知道即將發生的大事,兀自花開熱鬧。
杏樹伸了個懶腰,花瓣紛揚,正落到比她矮一頭的桃樹身上。
“杏姐姐,麻煩你注意點啊,你這要粉不粉,要白不白的花瓣掉落身上真難看。”
“少矯情了,你當我稀罕你那紅彤彤的臉蛋子那,誰讓你比我矮來的。”
桃樹真想雙手叉腰大罵,可惜她沒有手。
“你見過長的比杏樹還高的桃樹嗎?你當我不想長高啊?”
杏樹還待還嘴,卻聽見一個少年的聲音:
“白癡!”
“誰?”
“就是,剛誰說話?”
杏樹看了一圈,並沒有人。說起來,已經許久沒有人來過了,這山中的日子,真是有些寂寞呢。
她看看一直與她不對盤的桃樹,伸長枝椏戳了她一下。
“你幹嘛?”
“沒啥,你說咱們有多長時間沒見過外人了?”
桃樹看看不遠處空地上一棵孤零零的小草花:“上次那家夥搬到這來的時候吧,有好幾十年了?”
杏樹一如既往的刻薄:“這麽多年過去,你怎麽還這麽挫?”
“廢話,你不也在長?”桃樹指指那顆小草:“那家夥才真叫挫”。
“就是啊,你看她剛來的時候就頂著那麽個醜兮兮的花苞,到現在也還不開,是不是傻掉了?”
“我可不知道,上次送她來那人好討厭,愣是給她圈出那麽大一塊地方,不叫咱們的根往那邊長,要不然呐,我早把他拱出地麵了。”
“就你?你有這本事上次咱們這地動,竄出好幾個凶神惡煞那回,你咋不跑呢?”
“你行你來呀,別在那兒……”
“吵死啦!!!”兩倍大的聲音,還是那個少年。
“誰??”
“就是,誰在說話??”
“喂,這裏呢!”
“哪兒?”
“就是,在哪兒?”
兩棵樹東張西望,最後還是矮一頭的桃樹眼尖,發現自己腳下竟然站著一株小樹。這棵樹生的好奇怪,長的像槐樹卻又不是,開著幾朵小黃花,怎麽根還全露在土地上邊呢。
“小怪樹,剛是你說話嗎?”
那棵小樹微微一動,像是在點頭:“不錯!”
杏樹聽見了聲音,卻被桃樹擋著看不到:“你哪來的野樹啊,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滿腦子蠢話,能記得什麽?”
“你怎麽說話呢?”
小樹卻歎口氣:“唉,真乃鄉野愚婦。”
杏樹氣的渾身發抖,花瓣刷刷落下,像下雨一樣。
“啊,阿嚏!”
從桃樹下緩緩走出一個少年,少年皮膚微黑,濃眉之下一對圓圓的大眼甚是討喜。頭上紮著鬆散的馬尾,身穿淡黃色短衣,修長的腿上土黃色的褲子紮著褲腳,腰間掛著一塊小小的蒼玉牌。剛探出半個身子就眉頭一皺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不滿的看著杏樹:“我說你也太香了吧,簡直豔俗。”
“呸!老娘自己聞著高興痛快,要你管!”
“你……你怎麽變成人了?”
“唉!愚婦啊愚婦。”少年背著手轉過身去不再理她們了。
他走過去坐在那棵孤單的小草花身邊:“鹿箭,她們欺負你你怎麽不說話?”
“……”
“我說,你什麽時候才能開靈竅啊?”
“……”
少年沒有得到回答,索性枕著胳膊躺倒在滿地落英上,伴著和煦的春風安然睡去了。
其實鹿箭心裏清醒的很,旁人說的話她一直在聽著呢,隻可惜聽了十幾年,還是摸不著開口講話的關竅,隻好默默。
她看著身旁的這個少年努力的回想,他叫什麽來的?好像是蒙慕,十年前自己有意識能感知萬物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那時他和自己說過什麽來的?
鹿箭想啊想,想的葉子都有些蔫,實在不記得了。
不過這樣挺好的呀。鹿箭心想,自己本來就是一棵草花,這個地方氣候又好,除了別讓老鼠蟲子靠近外,實在沒有什麽別的要求。
少年兀自好夢,無意識的嘟噥了幾句。
鹿箭真想打個哈欠,也有點困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好像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洪亮的差點把她震飛,鹿箭一激靈清醒過來,發現少年不知哪裏去了。
“嘰嘰咕咕,咕嚕咕嚕,啦啦啦……”
好吧,一個字都聽不懂,這說的是啥話?肯定不是草木精靈標準通用普通話。
這個男人身材魁梧五官深刻,一身紅袍,手裏拿著一根紅色的法杖。站在前麵不遠處,正衝著自己身後的方向說著。
男人說完,自己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來。
雖然依舊聽不懂,不過真好聽啊。鹿箭聽過不少女性的聲音,可這個聲音比她聽過的都要好聽一點,聽了心裏好舒服,就好像夕陽下溫暖的溪水漫過手背。
當然,如果她有手背的話。
兩個人的對話持續了一會兒,她聽到一陣窸窣,是身後的那個女子走了。
那個紅袍男人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
“喂喂喂,你怎麽還不走?”鹿箭在心裏嚷嚷,這個男人讓人害怕,感覺他好像下一刻就會飛過來把你最寶貝的東西都搶走。
正胡思亂想著,紅袍男人忽然低頭看向鹿箭,就好像聽見了她的心聲似的。
鹿箭感受到強烈的目光,嚇的花蕾一垂,馬上裝死。
雖然是裝死,但是等到紅袍男人走後,她發現自己還真動不了了,雖然她一直也無法移動,可是這回葉子都立不起來了。看看周圍的草木朋友們,都是一片委頓。
死了死了,這回真死了!
山坳如秋風過境,花葉凋零,死一般的寂靜,既無鳥獸的叫音,連平時吵鬧不休的桃李二樹也不開口了。
鹿箭覺得自己好冷,仿佛生氣被抽走了一般,意識也開始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暖意從地底生發出來,沿著根須充盈整個身體,鹿箭發現自己又重新站直了。不僅自己,整個山坳裏的花草樹木都在漸漸複蘇,一股溫潤的吉祥氣息驅走了先前彌漫的死意。
空氣中有流光伴著看不見的波動,一波一波震蕩開來。鹿箭伸直了花蕾,終於看到,在山坳的深處,流光的盡頭,一位仙人正緩步走來。
仙人修長的身影漸漸清晰,鹿箭隻覺得自己在這一刻才算長了眼睛。
他身著藍色九章紋冕服,大袖上流動著五彩霞光,腰間懸著繁複的組佩,莊隆整肅貴不可言,與這山坳野地格格不入。春風吹落花瓣,華美的敝膝與綬帶也輕輕飛揚,每走過一處,地上的小草小花都鮮豔了一分。
走的近了,鹿箭看清了他的樣子。他的肌膚比頭上的芙蓉如意玉冠還要更白皙些,嘴唇的顏色像他的龍紋紅玉發簪一樣鮮豔,兩筆長眉入鬢,溫潤的眼睛好似天邊觸不可及的星辰,目光中含著悲憫。
他走到鹿箭身前,負手而立。似乎在審視這個環境,又好像是在想什麽,所有草木精靈都屏息而待。
忽然,他笑了,盡管那一絲微笑淡的好像花瓣落入水中漾開的波紋,然而這一瞬間,他麵前的所有草木全部綻放了花朵,撲簌簌花開的聲音不絕於耳。
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微微皺了眉,似乎有些苦惱於這樣的盛情。這下可不得了了,一霎時,所有的花瓣都像醉了似的,染上一抹胭脂紅。
鹿箭看著近在咫尺的他的衣角,冰藍的絲緞上銀線繡製的日月星辰、虎鶴兵刃等各式紋樣隱隱閃著流光,似乎老虎就要跳下來,而仙鶴隨時能飛起來一樣。
“神仙哥哥,你看我一眼,我也有花苞呢。你看我一眼,說不定我就能開放了,你看我一眼啊!”
鹿箭在心裏焦急的呼喊,不知是否今天花品爆發,這位仙人似乎也聽見了她的心聲。竟然收回望向遠處的目光,認真的打量著她。
“……”看到仙人正臉,直接呆掉的鹿箭完全忘記了要開花的事情。
仙人略一思忖,伸手捋過腦後長發,解下了一條紅色的發帶。這條發帶約莫一寸寬,三尺長,細膩的紅色絲緞光華浮動,祥雲的紋飾末端綴了水滴狀的青黛寶石,珠光寶氣華美非常。
鹿箭呆呆的看著他優雅的垂手,竟然將發帶係到了自己身上!
他離自己那樣近,烏黑亮麗的長長鬢發,散落在了花葉之上。
鹿箭盡量抬高花葉,她在這一瞬間似乎擁有了觸覺,這發絲那樣軟、那樣纖細,如果她有鼻子,此刻一定是鼻血長流。
“好美……”
鹿箭,暈過去了。
轟隆!!!
一聲大雷劈下,整個山坳震動。
鹿箭激靈一下醒過來,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
颶風席卷大地,參天的古樹被連根拔起,遍地草木已成碎片,大地一片焦黑,飛禽走獸哀嚎奔逃。
濃雲壓著山峰,沒了樹木遮擋,鹿箭看見遠處高峰之上一藍一紅兩團光影在糾纏跳躍!
這兩團光影裹在疾風驟雨之中,越飛越近。
突然一道紅光首先落地,鹿箭看清了,他是之前見過的紅袍男人。
這人左肩受了傷,手臂無力的垂著,右手握著法杖,渾身上下充滿了殘暴之氣。
他剛站穩,就哇地嘔出一口血來,滿不在乎用殘破的衣袖擦了下,衝著遠空厲聲喝道:
“你的劍呢?”
“殺你,何須用劍?”不疾不徐的聲音冷如冰霜。
紅袍男人反倒是笑了:“我看你是不舍得殺我,我認輸,還是你厲害啊,玄逸!”
“玄逸?”鹿箭不知為何竟然能聽懂他們的話了,她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字。
“還真好聽,是誰的名字嗎?”
雨停,但風卻並未止歇,頭頂的烏雲似乎壓的更低了。
紅袍男人臉上浮現恨意,“我被你打的這樣淒慘,還不夠嗎?”
風聲漸小,清冷飄渺的聲音遠遠傳來:“魔君放縱妖獸為禍人間,又毀我仙界寶庫。應當知道,本仙今日是來取你性命的。”
紅袍男人不屑的一揮法杖:“那些雜碎破爛我才不稀罕,你要是願意……”
“魔君當知,本仙不願意!”
“吼!”紅袍男人苦笑:“沒錯,您如今是上仙了,早已不是當年嵩高山上吹笙引白鶴做舞的子喬,恐怕看不上我這相識於微時的朋友了。如今你我仙魔有別,還是撇清關係的好,上仙您是這個意思吧?”
一道藍色的身影從天而降,鹿箭全神貫注的盯著,待流光散去,正是那穿藍袍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