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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6章 徐鳳年與女相逢,父與女攜歸北涼(2)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子,為首一個有八九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子,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子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隻紙鳶丟入了院中,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子的眼中。那幾個孩子嘩啦啦衝上台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中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餘拉幫結派的孩子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拚命的架勢。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的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並攏一下子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子容顏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麽,隻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歎了口氣,就準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子,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


  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葉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癡癡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隻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台階上的家夥這會兒正蹲在院子裏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家夥。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隻雞,雖無作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家夥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裏塞時,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家夥吃掉半隻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隻肥膩雞腿下手時,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隻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子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混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然後急匆匆補充道:“隻剩下半隻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他本來想加一句“你爹娘沒教你嗎”,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跟一個孤兒說這話,未免太傷人。


  黝黑又幹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台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發肮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汙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子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子裏,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其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家夥還賴在她家裏沒走。她也沒敢趕人,幹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眼神冷漠,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子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子拚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裏砸石子,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裏這個成年男子。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葉,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裏,嚐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子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兩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麽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麽,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麵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準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麽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麽值得我惦記的值錢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無邪地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子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麽會如此的“老到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裏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鬆,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子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他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麽?”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隻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幹嗎?”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麽像個娘兒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撇了撇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齜牙咧嘴道:“什麽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扶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麽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麽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麽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裏連隻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針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麵別那麽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麽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鬆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麽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隻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裏沒有收獲,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裏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鬆愜意又一本萬利,隻需要蹲在冰麵上。於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麽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麽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裏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隻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隻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隻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時,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歎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非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台麵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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