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5)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鬱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裏,燕剌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隻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的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麽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複複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麵麵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隻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隻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麵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剌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著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麵。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就另當別論了。”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在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裏,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這位龍宮宮主的布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麵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後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隻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麽,隻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麽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麵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隻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隻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逝,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隻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歎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麽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複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家夥,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家夥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戍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狠且準,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隻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所以趙鑄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麵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隻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隻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麵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地砸在麵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隻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麵,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係武將很是“悲痛”地表示:“不承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隻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嗬嗬一笑,拉著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隻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麽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瘀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隻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論定:“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剌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歎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的。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地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隻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裏,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裏,雖然大師兄於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幹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裏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裏,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向往那種蕩氣回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齜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占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抬起頭,對所有人笑著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隻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著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家夥啊,那麽大度的一個人,才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鍾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著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幹脆盤腿而坐,抬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畫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象這麽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隻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