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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6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1)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剌王世子趙鑄。隻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上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隻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級而上,伸手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隻擱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隻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占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隻換來這麽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閑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隻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樸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隻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隻有張邊關最討自己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麽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麽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裏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曆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歎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樣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蒙矓。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家夥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美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唯有飲者留其名。


  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慰,隻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後,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後,不隻是皇帝趙篆鬆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陽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成為江南係官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台麵上的南黨領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苟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幹二淨。退一步說,隻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借平定西楚餘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嶄露頭角,便也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動蕩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之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河州將軍後,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後,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升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係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後,都覺得要白跑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一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隻不過由於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過,最後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後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複出,曆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速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任副節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麽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沒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入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兒,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家夥徹底絕交過。不過這麽多年下來,王遠燃這撥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誌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後來到王雄貴的書房後,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任經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後,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後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中間又有一樁秘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隻不過張首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情沒有興趣,根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識深厚的坦坦翁,曆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官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坦坦翁的官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於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少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裏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上首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首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王遠燃哪敢造次。


  隻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隻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述桓溫,不願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望外,說是喜極而泣都不誇張。隻不過深諳官場規矩的戶部尚書,絲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麽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托。”


  然後元虢笑眯眯轉頭望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家夥,但麵對王雄貴近乎可憐的眼光,於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隻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執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得起“桃李滿天下”美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官銜稍高、權柄更重的趙右齡後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後,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亂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亂被平定,廣陵道那座薑氏廟堂的亂象,你們三人不曾親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隻有在生死關頭,才願意展露出來的人間百態。”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中原後,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麽水太涼井太小,什麽我家徒四壁,無大梁無白綾。我以前不太願意相信,隻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身,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聯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聲當場質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撚須道:“我估摸著吧,一輩子沒跟人動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官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發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衣襟,轉身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歎息一聲,緩緩起身,同樣正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身,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太安城皇城一處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女,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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