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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9章 拒北城大軍壓境,大宗師聯袂衝陣(2)

  老婦人緩緩道:“有個好爺爺幫忙出謀劃策的耶律東床也好,我那個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弟弟慕容寶鼎也罷,甚至連同大將軍種神通在內,皆是狼子野心,看似城府深厚,其實在朕眼中,都不如董卓聰明,唯有這個滿嘴抹油的董胖子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天險懷陽關誰都不願意打,軍功不大,而且就算打下來,也就隻有褚祿山一顆腦袋上得了台麵,到時候肯定要傷筋動骨,最少死傷十幾萬。如此一來,就算朕答應按照軍功敕封為王侯,麾下沒了兵馬,一般人也坐不穩那位置。所以先前要慕容寶鼎去打懷陽關,這位橘子州持節令就跟死了爹娘差不多,獅子大開口,跟朕白白要了那麽多柔然鐵騎還覺得不夠,就想著出工不出力。什麽大局,他明明知道輕重,卻就是不願去管,可恨至極!”


  老婦人冷笑道:“隻要董卓拿得下懷陽關,哪怕他無法參與攻打拒北城,到時候朕都會還給他一個南院大王,由他領軍進入北涼關內。”


  太平令皺眉道:“那就是被離陽封王就藩於西蜀的陳芝豹了,放虎歸山,天大的遺禍。”


  老婦人低沉笑道:“遺禍?朕自己都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還管得著耶律、慕容兩姓的白眼狼是死是活?”


  太平令默然不語。


  老婦人安慰道:“先生,隻要草原鐵騎的馬蹄踩到太安城,踩入廣陵道,踩到中原最南方的土地上,青史之上,都忘不了你與朕二人,至於最後龍椅是誰來坐,是姓耶律,還是姓慕容,或是姓董,又如何?”


  太平令苦笑道:“若能夠一統天下,那麽少死些人,總歸是好事。”


  老婦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揮:“那你可就得熬著多活些年了!”


  北莽帝師駐足原地,身影蕭索。


  老婦人獨自負手前行,餘暉逐漸消失在她的腳下。


  陰暗之中,老婦人喃喃自語:“明年遼東錦州你老家那邊的大雪,也許我瞧不見了。你說,當年如果我沒有返回家鄉,而是留在你身邊,現在有沒有……子孫滿堂?”


  天將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後堂宅院,一棟屋內燭光煌煌。


  一柄涼刀擱在桌上,一位年輕人開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輕女子身穿縞素,捧著紫檀劍匣,神情堅毅,安靜等候他出門。


  同在藩邸內,一宿沒睡的薛宋官緩緩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輕輕推開房門。


  武當山老真人俞興瑞,剛好在小院內打好那套創自小師弟洪洗象的拳法,神清氣爽,負劍離開院子。


  一位白衣白發白眉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桌上劍匣大開,老人一手持劍,兩根手指一寸寸崩碎劍身,輕輕丟入嘴中,如嚼黃豆。老人隨手丟掉僅剩劍柄,瞥了眼空蕩蕩的劍匣,緩緩起身,笑了笑。百年劍氣滿腹間,是該一吐為快了。


  一棟小院的石階上,身為吳家劍塚當代劍冠的年輕劍客,蹲在那裏,猛然起身,轉頭望了眼背有一柄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後者破天荒睜開眼眸,對他嫣然一笑。


  有一棟小院,武帝城師兄弟二人,同時走出房門。玉樹臨風的王仙芝大徒弟摘下腰間一柄涼刀,高高拋給另外一人。而後者也會心一笑,將昨天送到手上的兩柄名劍蜀道、扶乩,一柄丟給了師兄。兩人一人懸佩涼刀一人懸佩名劍,動作如出一轍,最終各自懸佩刀劍,大踏步並肩走出院子。


  一位白布綁腿的中年男人在出門後,轉身向站在門口的苗女媳婦揮了揮手,她笑著朝他伸出大拇指。


  同一棟雅靜小院,年邁儒士在屋內放下手中那本聖賢書,正衣襟而起。坐在一旁的年老劍客舉杯喝了一半杯中酒,然後倒酒在那柄出鞘長劍之上。屋外,魁梧老人抱刀而立,閉目凝神,等候兩位老友。


  拒北城藩邸的議事堂之前,那座木牌坊之下,有人斜提鐵槍,身邊站著東越劍池的宗主。


  拒北城內一處,紫衣女子蹲下身,將裙擺係了一個小結。


  拒北城南城頭,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眺望遠方,似乎等待日出東海。


  這座城頭不遠處,站著一位白衣人,正在仰頭痛快喝酒,身邊那位朱袍女子,神情安詳。


  年輕藩王穿好那襲蟒袍後,佩好涼刀,在即將打開屋門的時候,稍稍停頓,然後猛然拉開。


  北莽大軍攻城在即,隻等天亮。


  有一騎突兀衝出,這名北莽萬夫長策馬來到距離城牆不足百步處,猖狂大笑道:“狗屁的北涼鐵騎甲天下!到現在還沒有一人膽敢出城一戰?!”


  日出東海,霞光萬丈。


  天地之間,西北塞外,陽光恰似一線潮水,由東向西緩緩推進,帶來無限光明。


  拒北城城頭之上的一杆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營中央地帶的一杆大旆,幾乎同時被陽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騎乘一匹汗血寶馬,身披絢爛金甲,正在向南方城頭眺望,誌得意滿,滿臉笑容。


  而城頭那杆王旗之下,築有一座高出城頭走馬道丈餘的擂鼓台,一名身穿縞素的年輕女子拾級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隻見她摘下背後劍匣,重重砸在地麵上,然後上前一步,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那根鼓槌,緊緊握住。那些經曆過春秋戰事的拒北城老將老卒,看到這一幕後,都不可抑製地激動起來。


  也許如今的北涼邊軍,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真正的中堅力量,已經屬於李陌藩、李彥超、寧峨眉這些正值壯年的赫赫武將,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權還會轉交到鬱鸞刀、曹嵬、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更年輕的武將手裏。這就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涼老人心中,尤其是親身經曆過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戰役的老卒,對於那架大鼓、那襲白衣縞素,最是記憶猶新。對於這座雄踞西北邊關國門的嶄新城池而言,僅次於掛匾的重要事情,並非大將軍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來相當匪夷所思的築台架鼓!


  這架大鼓來自清涼山庫藏,徐家已經珍藏多年,就連鼓槌也一並曆史悠久。大鼓製成於西壘壁戰事之中,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西北之後,便跟隨徐家軍一同進入北涼。自古兵家便有聞鼓聲而進鳴金聲則退一說,也是擊鼓鳴金的來由。按照大秦時代的陰陽家闡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天理循環,鼓以木製,寓意氣機生發,故而擂鼓上陣,而秋屬金,當收斂,在兵事上便用來象征收兵撤退。中原聽說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邊陲後,北涼蠻子便有了個“西壘壁後,徐家不聞金聲隻擂鼓”的傳統,離陽朝野那邊大多將信將疑,天底下的軍伍,不管何等雄壯精銳,哪能真正做到隻戰不退,想來肯定是誇大其詞的說法。


  鼓還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卻並非當年的女子了,可劍匣依舊,白衣縞素依舊,傾城傾國更是依舊。


  女子轉頭望向走馬道,那個修長背影正緩緩走向城頭中段位置,走向懸掛匾額的那處城門上方。他身穿來自陵州金縷織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陽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輝。


  似乎是感應到女子的目光,年輕人轉頭回望,對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絕色女子頓時心境安寧。心安處即吾鄉,她從不曾對他說過,隻要視線所及能夠望見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頭瞥了眼腳邊的那隻紫檀劍匣,然後緩緩抬頭,眼神堅毅起來。她雙手持鼓槌,準備擂鼓。她如今要像當年那名姓吳的女子劍仙一樣,一鼓作氣,為北涼為西北,為他壯聲勢。


  城頭之下,那名北莽萬夫長在叫囂著北涼無人膽敢一戰後,笑聲更重,身體微微後傾,抬頭望向拒北城的城頭。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態驕橫,顧盼自雄,當真是視城頭錚錚鐵甲如無物。


  隻不過當他看到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出現在城門正上方的位置後,便情不自禁地勒緊了馬韁,坐直身軀,一隻手下意識按住莽刀刀柄。


  他沒有見好就收立即撥馬離去,而是就這麽正大光明地抬頭望向那位傳說中的離陽異姓王。這位背後有四十萬草原騎軍作為靠山的龍腰州萬夫長,雖然心中隱約有些驚慌,可天生對權勢的狂熱追求壓下了那股恐懼。他無比清楚,今日兩軍對壘,自己這番言辭,注定已經傳遍拒北城內外,很快還會傳遍草原兩京和北涼關內,甚至傳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傳入太安城那位離陽年輕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陣殺敵,這已是滔天軍功,必然直達天聽,誰都無法遮掩。若是能夠再與那位年紀輕輕的新涼王說上幾句話,更能幫助自己揚名兩朝。所以他平緩了一下思緒,故意撥馬一圈,用馬鞭指向城頭,明知故問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鳳年?!”


  隻可惜那個年輕人的視線投在了北莽大營,好像在尋找什麽,根本就沒有搭理這位三言兩語便將首功收入囊中的萬夫長。


  自討沒趣的北莽萬夫長正要繼續挑釁一番,沒料到隨著那杆大旆之下金甲騎士的大手一揮,北莽大軍響起一聲聲號角聲,攻城戰事就這麽拉開序幕。


  黑壓壓的北莽步卒率先開始緩緩向前推移,如蝗蟲過境,由北向南。


  從拒北城的城頭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兩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車,在南朝軍器監官員的忙碌督促下,最終在各處落地生根,列陣成弧,以拒北城作為弧心。北莽投石車分為六種,既有需要拽手多達兩百餘人的巨型投石車,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眾的拽手便能成功驅使的小型拋石車。相較北莽投石車第一次大規模現世的虎頭城之戰,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車總數更加驚世駭俗,且大型投石車占據多數。這自然意味著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場場“天女散花”,那場“瓢潑大雨”,隻能是直到北莽用盡兩座山峰的巨石儲備才罷休。


  蝗群之中,同樣夾雜有南朝軍器監特製的床子弩。不同於中原大多作為守城利器的那種床弩,天然擁有騎軍優勢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簡單,隻需要將一支支粗如鐵槍的箭矢釘射入城牆之中,便於攻城步卒攀緣蟻附。被北莽邊軍譽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類似南朝頭等精銳的步跋卒,就會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們不通過目標明顯的架設雲梯或是高聳樓車攻上城頭,而是放棄盾牌,僅披輕質皮甲,嘴銜一柄戰刀,憑借那些插入城牆的箭矢,矯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速攀登晃蕩而上,作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對守城方進行襲擾。


  北莽大軍壓境,除了那杆最為鮮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杆杆草原帥旗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皺了皺眉,因為他胯下那匹神駿大馬一側,突然出現了一名身材敦實的木訥漢子,並未披掛鐵甲也未懸佩戰刀,腰間僅僅係掛有一隻布囊。


  這位禦駕親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彎腰,頗有中原名流的禮賢下士之風,和顏悅色笑問道:“鄧宗師,為何這麽快就現身,難不成北涼還有人能夠一路殺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支斷矛矛頭的男子默不作聲。


  短短三四年時間,北莽武道宗師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氣數將盡的慘淡光景。以無上神通降伏一頭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經飛升離開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棋劍樂府的洪敬岩死於龍眼兒平原,銅人師祖不知所終,公主墳小念頭和鐵騎兒等一大撥宗師皆死在北涼關內,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和呼延大觀早已隱世不出,傳聞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觀。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謂屈指可數,除了拓跋菩薩依然屹立不倒,種家二當家種涼投軍,便隻有這位姓鄧的男子能夠撐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朱魍領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邊,以防不測。畢竟這位金甲鮮亮的年輕人,是北莽四十萬大軍名義上的主帥。


  隱藏在暗處的斷矛鄧茂之所以出現,理由很簡單。


  他知道那位昔年讓整個草原俯首低頭的白衣魔頭到了,而且即將進入戰場!


  對於那位曾經一人一騎鑿穿北莽南朝北庭兩地的女子,鄧茂比誰都清楚她的修為深淺。


  北莽萬夫長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應當後撤了,身後大軍馬上就要對拒北城展開一輪齊射,用以掩護攻城步卒的迅猛推進。


  可就在此時,剛要撥馬轉身的魁梧武將感到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駭然轉頭,發現胯下戰馬一側不知何時站著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輕人。敵我雙方一人麵向城頭一人背向城頭,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人安靜地望向草原大軍。


  如何都想不到這位堂堂藩王竟會親身涉險出城,肝膽欲碎的北莽萬夫長呆若木雞,顫聲道:“你怎麽出城了?!徐鳳年你怎麽敢……”


  不等這位萬夫長說完話,胯下戰馬像是被大山壓倒,不堪重負地四腿折斷,馬腹砰然觸地。年輕藩王隨手一揮,那名萬夫長身軀不由自主地向他傾斜滑去,最終頭顱被年輕藩王攥在手心,輕輕向前一丟,驟然間七竅流血的騎將屍體就被丟出去數十丈外,當場斃命。


  拒北城城頭之上,女子擂鼓。


  這大概是北涼第一次向這方天地放聲。


  循著鼓聲,當徐鳳年出現在城外後,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顆顆流星,紛紛墜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麵之上,與年輕藩王同處一線,向北而立。


  位於年輕藩王左側,是一位由西蜀趕赴北涼的中年劍客,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鄧太阿。他雙手負後,腰間懸雙劍,大風拂麵,讓這位因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卻從未被人識破身份的桃花劍神,終於流露出一種天下劍道唯我獨尊的劍仙風采。


  年輕藩王右側,是一襲白衣,正是擁有北莽公主墳大念頭和離陽逐鹿山教主雙重身份的魔頭洛陽。她沒有轉頭望向徐鳳年,而是目視前方淡然道:“你失約了。”


  年輕藩王微笑不語。


  徐偃兵手持鐵槍重重落在鄧太阿左側,輕聲道:“不承想今生還有機會與桃花劍神並肩作戰。”


  鄧太阿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襲紫衣飄然落地,輕輕跺腳,裙擺打結處輕輕鬆開。


  軒轅青鋒笑意釋然,如天真無邪的世俗女子,當年那場大雪坪變故之後,這位驚才絕豔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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