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著(5)
寇江淮搖頭道:“緩不得,打到這個份上,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別說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和寧峨眉的鐵浮屠暫時無法趕至老嫗山,就算馬上能夠投入戰場,我也要再讓流州騎軍和龍象軍再衝兩次,否則即便謝西陲的僧兵能夠擋住五萬南朝援軍,以黃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夠逃掉兩萬騎,一旦與北方那條廊道的剩餘騎軍會合,我們之前的三場仗,連同這一場,就白打了,甚至等於我寇江淮還把清源軍鎮的三支兵馬都拖進了流州戰場這片泥潭裏。”
陳亮錫歎息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寇江淮突然轉頭,輕聲道:“鳳翔軍鎮那場攻守戰,守將通過流州刺史府公開彈劾謝西陲,你寫了一條‘不違軍律,有違情理’,我要跟你道聲謝。”
寇江淮說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這位流州別駕致謝,而不是為謝西陲。事實上,對謝西陲中正平和的點評,雖說遠遠不如刺史楊光鬥那般措辭嚴厲,卻仍然不利於當時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謝西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北涼邊軍中已經有一定說話分量的陳亮錫,是在有意保護那名犯了眾怒的流州副將。一旦他言辭偏袒謝西陲,隻會更加激起涼州邊騎和整個幽州步軍的劇烈反彈,到時候可能連年輕藩王想要親自出馬保住謝西陲,都極為不易。而歸根結底,一旦謝西陲淪為北涼邊軍眼中的過街老鼠,那麽不隻是同為年輕人和外鄉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經贏得認可卻根腳相似的鬱鸞刀,都要被殃及。
陳亮錫苦笑著搖頭,感慨道:“這些都是王爺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麵,不用謝我,你真要謝,有機會下次去拒北城感謝王爺。”
寇江淮撇了撇嘴:“謝他姓徐的作甚,既然當了北涼王,這些就該是他勞心勞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討要個北涼騎軍主帥就算厚道了。”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過估計我也打不過袁白熊。在北涼這邊就數這點不好,帶兵打仗的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師,之前在廣陵道那邊,我的劍術還湊合,在廟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氣,如今啊,不行嘍。”
心情沉重的陳亮錫終於稍稍有了些笑意。
兩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嫗山戰場,龍象軍主將徐龍象已經親手殺敵三百人,這還是他在確保騎軍衝鋒陣形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顧地徹底放手廝殺,恐怕北莽騎軍的那些主將就要崩潰了。
寇江淮的視線偏移向那座數目最多的乙字騎陣,笑意陰冷,喃喃自語道:“養肥了再殺。”
三支騎軍進入流州戰場,其中涼州將軍石符親領清源軍鎮八千騎,沒有去往老嫗山,而是直奔那條廊道,不為救人,隻為阻截通過廊道繼續南下的北莽南朝騎軍,也許是三萬,可能是兩萬。
在石符看來,謝西陲和那些爛陀山僧兵必死無疑。
寧峨眉麾下的鐵浮屠之前在龍眼兒平原損失慘重,元氣大傷,但是年輕藩王將八百白馬義從全部撥給鐵浮屠,甚至下令所有涼州關外四品以上武將,一律抽調出親衛扈騎,這才讓鐵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間恢複到四千騎規模!
寧峨眉手持一杆大戟,率領四千鐵騎策馬狂奔。他要抄後路,直插老嫗山和北方那條廊道之間的地帶。若說石符是阻斷南朝邊騎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斷絕黃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後一支騎軍,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輕騎,充滿飄逸之風,人人負馬弓輕弩,馬鞍兩側皆掛箭囊,然後便隻有腰間懸佩一柄北涼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兩團白雪,戰馬飛馳之時,極富美感。
主將袁南亭,領兩萬白羽輕騎,直撲老嫗山!
試想一下,風起之時,兩萬騎的一輪密集齊射,便像是一場滂沱大雨,兩萬雨落在敵軍頭頂。
原本已經滲入姑塞州境內的一支八千精騎,突然掉頭向南,穿過邊境線,畫出一個斜弧,拚命疾馳向那條廊道戰場。
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年輕騎將,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死別死。
都說事不過三,你這家夥就算加上密雲山口一役,也才兩次,閻王爺肯定不樂意收你。
別人自己找死,我管不著,但唯獨你謝西陲想不開,我得當麵揍你一頓。
此人正是曹嵬。
綽號“曹奔雷”!
拒北城藩邸籠罩在一股沉悶凝重的氛圍之中。董卓除去麾下原有十四萬私軍包圍懷陽關,更說服北莽皇帝調動了兩萬在草原失去身份的流徙罪民,參與攻打懷陽關外城戰役,喪心病狂的董卓揚言他要用屍體堆出一座登上城頭的緩坡。陸大遠和李彥超分別領銜的左右騎軍,在與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的先頭騎軍進行了一係列小規模接觸戰後,終於先後迎來一場大戰。兩處戰場,涼莽四支騎軍,總計投入將近四萬兵力,顯然敵我雙方都不曾傾巢出動。北莽冬雷精騎戰力之強,出人意料,達到萬人規模的柔然鐵騎也不容小覷,比起拒北城之前的預估形勢,左右騎軍傷亡稍大,這就意味著一旦被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糾纏住,就很難輕易脫身。
一旦這支北涼關外野戰主力失去大範圍戰場轉移的靈活性,除了一萬大雪龍騎依舊可戰可退外,兩支注定無法單獨參與大型戰事的重騎軍,極有可能陷入尷尬境地。反觀北莽中路大軍,在王勇、赫連武威聯袂打造的第二條戰線之後,還有一位太子殿下“禦駕親征”。這位北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身邊,除了極少出現在戰場上的王庭鐵騎怯薛軍,還有以耶律、慕容兩大國姓命名的兩支重騎軍虎視眈眈。重騎軍確實戰力恐怖,但十分依賴大規模主力騎軍,這就像是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需要滂沱氣機支撐,否則就是華而不實的屠龍之技。這便是北涼以一道之力抗拒北莽舉國之兵的艱難之處,若是北涼邊軍能夠再多出十萬騎軍……那麽北莽肯定就不選擇北涼作為南下中原的路徑,直接掉頭直奔離陽兩遼邊境去跟那位顧大柱國死磕了。甚至猶有餘力分兵叩關薊州,沿著那條草原騎軍最是熟門熟路的南侵通道,直插中原腹地。或者東轉離陽京畿,兵臨太安城下,都不難。隻不過如此一來,天下形勢,就不單純是北涼鐵騎在北莽騎軍身後作臥榻之側愜意鼾睡之姿了,而是優哉遊哉隔岸觀火,耐著性子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到時候中原和草原是一起姓趙還是姓慕容,隻看那位年輕藩王的心情來定,說不準幹脆改姓為徐,都有可能。
二堂簽押房隔壁的那間書房內,正午時分,日頭高照,酷熱難當,結果小小一座書房聚集了包括王祭酒、楊慎杏和白煜在內六七位官場大佬,除了副節度使楊慎杏來此商議軍務,其餘人等都是光明正大“逃暑”來了。這座書房雖小,可畢竟隻有年輕藩王一人處理公務,六科廂房雖大,卻紮堆了十幾二十號人物,最關鍵是經略使李大人獨具匠心地親自出馬,幫著在書房外頭的院子裏移植過來一株枇杷樹,高矮適中,既有樹蔭,又不會太過遮擋光線,故而小小書房無形中就成了絕佳的避暑勝地。楊慎杏在與年輕藩王隔桌議事的時候,這位被離陽貶謫到西北邊陲的春秋老將身後,白蓮先生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輕搖蒲扇,清風徐徐,王祭酒死皮賴臉拉著李功德擺開陣仗,一局楸枰對手敲,還能夠蹭著白煜搖扇帶來的陣陣涼風,真是快哉快哉。
左右騎軍在關外的作戰經曆,年輕藩王早已瀏覽過詳細兵文諜報,楊慎杏今日來此並非老調重彈一遍,而是目前擺在拒北城或者說所有北涼邊軍麵前,有一個天大難題。清源軍鎮石符部騎軍、鐵浮屠、白羽輕騎這三支騎軍,作為涼州關外除去第一野戰主力之外的重要機動兵力,如今已經轉戰流州老嫗山,那麽一旦左右騎軍未能成功吃掉慕容寶鼎部主力六萬精騎,被王勇和赫連武威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死死咬住,拒北城該怎麽辦?甚至可以說,此次涉險調兵,極有可能導致涼莽雙方出現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結局:黃宋濮部南征主力在老嫗山地帶覆滅,但是北涼同樣要失去懷陽關一線。
楊慎杏憂心忡忡道:“當初我們沒有想到在鬱鸞刀率軍奔襲西京的情況下,曹嵬部萬騎也做出了策應鬱鸞刀部幽騎的北突姿態,可北莽竟然隻是從與兩遼對峙的東線,抽調出冬捺缽王京崇的騎軍,就沒了動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南朝京畿之地的安危。最後反而下令沿途軍鎮南下馳援老嫗山。難不成那位老婦人失心瘋,當真半點不在意整座姑塞州硝煙四起?要知道姑塞州以北接壤兩州,向來兵力空虛,卻又驛路發達,一旦我方獲得老嫗山大捷,聯手鬱鸞刀、曹嵬兩部騎軍,裏應外合,北莽這是要將南朝半壁江山雙手奉送?”
徐鳳年不敢妄下斷論,隻是苦笑道:“換成是愛惜羽毛的離陽皇帝,絕不敢這麽做,換成是那位老婦人的話,還真不好說。”
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這麽換,誰虧誰賺?北莽就不怕被我們鐵騎搗爛南朝,十年之內都別想恢複元氣,南下中原?”
徐鳳年搖頭道:“若是以往,離陽朝廷對中原版圖還有掌控,自是如此,可如今三王起兵,所有都成了變數,北莽當然也可孤注一擲豪賭一把。”
徐鳳年輕輕握住一塊雞蛋大小的白玉籽料,握在手心,緩緩摩挲。這塊籽料略帶棗皮紅,肌理細膩,模樣拙憨,向為徐鳳年愛不釋手。其實物件本身算不得多珍稀,比起那些雕琢成形的羊脂美玉,價格更是相差天壤,不過此物來曆十分有趣,是薑泥和徐嬰、賈家嘉三人,前不久不知從哪裏偷偷扛了一隻沉甸甸的布囊回到拒北城,每人衣衫都沾著塵土泥屑,大搖大擺好似邀功一般來到這座書房,打開布袋繩結嘩啦啦倒在地上,大多是些俏皮討喜的普通鵝卵石,夾雜一些勉強能賣些銅錢的青玉,但還真給三人撿到了寶,便是這塊最終被徐鳳年留在書案把玩的上等白玉籽料。徐鳳年何等奸詐油滑,蹲下身裝模作樣大肆貶低了一通,說這塊石頭根本一文不值、那塊石頭就是裝點路麵都嫌不好看的鵝卵石,最後唉聲歎氣撿起那塊皮色俏麗尤為可人的籽料,隨手拋了拋,然後從錢囊裏摸出五六枚銅錢丟給風塵仆仆的小泥人,說這可是友情價了。小泥人雖然狐疑不決,覺得吃了虧,可到底是生意場上的雛兒,便給年輕藩王厚顏無恥撿了漏去。照理說這麽一塊品相質地俱佳的籽料,輾轉至江南道的書香門第,怎麽都該有小二十兩銀子,若是由名家玉匠雕琢一番,就更不好說了。最後三女離開書房的時候,薑泥腰間那隻到了拒北城之後一直幹癟的新錢囊總算有了些生氣,賈家嘉扛起重新裝回石子的沉重布囊,打算去院子裏堆出個小窩玩玩,徐嬰則拿著那顆薑泥送給她的銅錢,皆大歡喜。
欲言又止的楊慎杏在天人交戰之後,終於放低聲音問道:“敢問王爺為何執意要打贏流州戰事,甚至不惜調動清源軍鎮兵力離開涼州?”
徐鳳年猛然握緊手心那塊漸漸被焐熱的籽料,凝望著這位在北涼道枯木逢春的副節度使,冷不丁玩笑道:“你猜?”
楊慎杏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真正融入北涼官場之後,這位春秋老將也知道了些不曾流入中原和京城的北涼趣聞,比如老涼王徐驍就喜歡說“你猜”二字,是口頭禪之一。
看著老人無法掩飾的拘謹和無奈,徐鳳年笑了笑,開門見山說道:“這中間涉及很多內幕,比如北莽太子曾派人給我捎話,耶律東床在離開中原去往草原之前私下與我會晤,還有一場與洪嘉北奔有關的長遠謀劃,甚至還牽連到北莽西線主帥王遂,和那位坐鎮兩遼的顧大柱國,真要往細了說,恐怕我得說到晚上。相信楊將軍確定一件事,在拒北城以北的涼州關外戰場,以涼莽雙方的兵力,我們北涼鐵騎根本無法在正麵戰場上大獲全勝,至多慘勝,甚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不對?”
楊慎杏毫不猶豫點頭。
徐鳳年將那塊白玉籽料輕輕放在書案上,如同棋盤落子:“我師父在世時,一直不厭其煩告訴我一個道理:國手功力之深淺,從來都在棋盤外。小時候我覺得是師父下棋總輸給我二姐,是在給他自己找棋筋氣力不濟的借口,但是久而久之,我才覺得天下事隻要如圍棋般要爭出勝負,道理皆是如此。”
徐鳳年緩緩起身,伸出手指按住那塊籽料:“徐驍早年在離陽處境最艱辛的時候,由於打多了別人不樂意去碰的硬仗死仗,手底下兵馬一直不多,為何離陽兵部那些大佬依舊次次願意押注在徐驍身上?很簡單,徐驍總能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時候,偏偏打出一場勝仗,以此吸引廟堂目光,讓手握兵符大權的老狐狸們覺得值得再押一注。我先前所說那些內幕,那些躲在重重帷幕之後的國手,其實都很虛,與我北涼雙方心知肚明,隻會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辦法,北涼隻能劍走偏鋒,讓站在賭桌前的那些人覺得是時候坐下來,是時候賭一把大的了,否則出手慢了,就隻能撈到些塞牙縫的殘羹冷炙。”
徐鳳年微笑道:“這些家夥,沒誰的胃口是小的,所以我得讓他們看到誠意,比如……”
楊慎杏下意識追問道:“比如?”
徐鳳年輕聲道:“比如涼州關外鐵騎力保拒北城不失的同時,流州騎軍老嫗山大勝,然後一路北上,拿下北莽南朝的西京。”
楊慎杏於官場沙場修行皆是宗師人物,一點就透。
隻是這位經曆過春秋戰火的老將,沒有絲毫輕鬆,反而越發心情沉重。
年輕藩王隻說是守住拒北城,那麽位於拒北城以北,又該如何?
不知何時,書房內除了隔桌而立的兩人,其餘人等都已離去。
在楊慎杏也走出書房後,年輕藩王握住那塊籽料,走到窗口,抬頭望向那株枇杷樹,雖至中秋時分,綠意猶然鬱鬱。
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