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1章 何老帥告別行伍,陸東疆造訪涼王(6)
老人笑嗬嗬道:“這棟酒樓以前約莫值個百兒八十兩銀子,如今不同往日,怎麽都該估價三四百兩,這你心裏有數,我當然更明白,至於你小子有多少積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樓以三百兩銀子折算,這筆錢不用你急著出,以後每年分紅,別忘了就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還完了三百兩購置酒樓的本金,再以後酒樓若是仍然賺錢,這分紅,我這老掌櫃的,可還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於具體多少,我倒也不強求,你小子看著辦,總之你先顧好自己那個家。”
年輕人欲言又止。
老人揮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也別覺得虧欠我,我啊,精明著呢,曉得你以後肯定能把酒樓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紅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裏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筆銀子,賺大發嘍。”
年輕人坐回長凳,直起腰:“老掌櫃的,大恩不言謝!”
老人做了個撚指手勢,打趣道:“別嘴上說,將來靠銀子說話。”
年輕人突然笑道:“老掌櫃的,你就不怕以後我賴賬,還清了三百兩銀子就不舍得掏分紅?”
老人挑了挑眉頭,然後指了指年輕人心口,然後指了指自己眼睛,說道:“之所以有這樁買賣,一是信得過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力!”
年輕人和老掌櫃分別倒滿一杯酒,舉杯後:“都在酒裏頭了!”
兩人一飲而盡。
老人喝完酒,說道:“你小子趕緊去瞅媳婦吧,對了,自己去櫃子後頭拿一壺剛進的綠蟻酒,就當我慶賀你小子終於有自己的家業了。”
年輕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慶賀歸慶賀,酒錢得記在你賬上!這綠蟻酒可不便宜,據說從北涼道那兒一壺才兩錢銀子不到,到了兩淮就一兩銀子往上,再從江南道到咱們這兒,嘖嘖,足足四兩銀子啊,這哪裏是賣酒,直接賣銀子還差不多。你小子悠著點喝,可別喝出味道就見底了。”
年輕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問道:“咋的,是要送給你哥,還是給老丈人啊?”
直奔櫃台的年輕人突然停頓了一下,轉頭咧嘴道:“都不是,給我兄弟留著,以後他來我家蹭吃蹭喝,就拿這酒招待他。當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廝混的時候,他總說天底下的酒,就數這綠蟻酒最有味道,那會兒他總喜歡拿這個饞我,後來分開了,我有次獨自經過他家鄉的時候,走得急,也沒喝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個啥滋味。”
老人沒好氣道:“啥滋味?就是價錢貴,其他沒啥。我就不喜歡喝,太烈太衝,燒穿喉嚨,後勁更足,在我看來啊,真不如咱們這邊的自釀米酒好入口。”
年輕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個江湖人,縱馬飲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軟綿綿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漢!”
老人樂了:“喲,還江湖人,而且聽你的話,你小子當年闖蕩江湖,走得挺遠啊?”
年輕人撓撓頭:“也就隻是走得遠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還吃過苦頭吧!”
年輕人一笑置之。
獨坐酒桌的老人舉杯慢飲,遙遙看著小心翼翼捧著酒壺的店小二,沒來由問道:“溫華,咱們酒樓的說書先生,好幾次說到那西北藩王承認自己有位相識於江湖的兄弟,與你小子湊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該姓徐才對啊?”
年輕人站在遠處,笑臉燦爛:“巧了,還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揮手道:“臭小子!滾滾滾!”
杯中已無酒的老人搖晃了一下酒壺,空了,轉頭望向走向酒樓大門的年輕人,身形一瘸一拐,隻是卻不給人淒慘或是滑稽的感覺,老人冷不丁大聲笑問道:“溫華,你小子真不是那個名動京城的劍客?”
雙手捧著那壺綠蟻酒的年輕人緩緩轉過身,做了個鬼臉:“掌櫃的,你看我像嗎?”
老人笑著沒有回答,再次揮揮手。
老掌櫃坐回座位,壺中杯中皆無酒了,百無聊賴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門,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對,能像嗎?”
年輕人離開酒樓後,快步走向那座小橋。一路上沿河兩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靜謐河麵上滿是點亮的河燈,星星點點,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鄉俗的說頭,人死之後,那些無所依的遊魂野鬼,在中元節這一天,若是能夠找到那盞寫有自己名字的河燈,便能投胎轉世。他當年就聽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說過,佛家有托燈投生的講法,尤其是在陰間不得解脫的冤魂怨鬼,憑借陽間江河之上的那盞荷花燈,即可得自在。他這輩子的愧疚之一,便是與家中兄長兩人隻供得起一人讀書,哥哥把機會給了他,可他卻不愛讀書,也不知珍惜,成天隻想著行俠仗義,向往那座刀光劍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歡對那個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書。他給侄子購置的紙筆,都是小鎮上最貴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後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麽光耀門楣,而是他打心眼裏覺得,男兒讀書,讀出滿腹學識,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聯不用求人,或者說以後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書本上為孩子取名,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練劍,想要練至天下第一,世間終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頭硬,江湖總有拳頭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讀書人從書本上讀出的道理,則絕不是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們開口說出的道理,就一定會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橋,他媳婦果然已經賣完兩籃河燈,侄子手裏拿著最後一盞。
她等到他走近後,柔聲問道:“怎麽要我留下一盞?還要寫那‘北涼’二字?”
他微笑道:“我與你說起過的那位小年,他是北涼人氏,如今西邊那邊在打仗,我就想著幫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橋頭,來到岸邊,他彎腰將那盞河燈輕輕放入河水。
三人幹脆肩並肩坐在岸邊,他揉了揉侄子的腦袋,讓孩子幫忙拿著那壺綠蟻酒,抬頭對自己媳婦笑道:“以後如果有機會見麵,那家夥如果喊你弟媳婦,千萬別答應,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彎彎,促狹笑道:“你們倆這種事情也爭啊?”
他開心笑道:“別的事情可以不爭,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步!”
她微微紅著臉,無奈道:“那你還想著以後跟他成為親家?你說你們當初定下了娃娃親,人家也答應了?”
他語氣豪邁道:“他敢不答應?!”
他媳婦笑了笑,不知為何,自己男人什麽都不講究不在意,隻有說到他那位兄弟的時候,才會格外驕傲自豪。
有些時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當年一起經曆了什麽,才會這般放不下。
而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姓溫名華的男人,其實什麽都拿得起也什麽都放得下,連一個男人本該最在乎的麵子,也從來說放就放。
他望向河麵,輕聲道:“媳婦,你放心,我不是惦念著當年走過的江湖,我隻是惦念我那個兄弟。”
然後他轉頭咧嘴一笑:“沒法子嘛,我知道沒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會覺著沒啥意思的。”
瞧瞧,聽聽,又是這種口氣。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婦,你還真別不信,我誰啊,我兄弟又是誰啊,咱哥倆當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婦一臉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馬改口道:“那絕對是滿身正氣!嗯,當然了,就是混得慘了些,飽一頓餓三頓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頭對自己侄子說道:“你那個便宜叔叔老喜歡念叨一首詩,我說給你聽聽,你看在書本上見過沒?‘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才在村塾蒙學的孩子自然一頭霧水,使勁搖頭。
他重新抬起頭,癡癡望向漂滿河燈的璀璨水麵,清風拂麵,臉色寧靜。
他仿佛自言自語道:“綠蟻酒幫你留著,家裏屋子幫你空著,小年,還當我是兄弟的話,就別死在涼州關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