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清涼山賣家籌糧,小城鎮老卒赴關(1)
神道石階之上逐漸出現登山香客的身影,徐鳳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脫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說截和一事熟門熟路,徐鳳年做起這些活計,也絲毫不差。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天人之爭,除了薑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門外外,仍是有幾位借宿武當的中原宗師或近或遠觀戰。有白衣煉氣士遠在玉柱峰頂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漁翁得利的念頭,畢竟張家聖人也好,新涼王徐鳳年也罷,誰死了,於她而言都是一番氣運大補。如果兩人皆死,她又僥幸能夠同時撐下兩份氣數,指不定人間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不但長生久視,而且不受天道束縛。
南疆三位頂尖高手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聯袂站在一條懸空棧道上遠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緩緩而行,最終在半裏地外站定。但當時距離戰場最近一人,是那襲紫衣。
就在徐鳳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搗衣的時候,洗象池已經出現三三兩兩紮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認武當山不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習武之人體悟天心的風水寶地,所有聞訊而來的江湖豪傑,多是遇上武道瓶頸之人,沒事情就喜歡在這裏盤腿而坐,看瀑布,看潭水,看巨石,去想象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經在此打拳、劍癡王小屏在此出劍,以及大宗師徐鳳年在此練刀,擠破腦袋也要爭搶位置,像極了香客爭搶頭炷香的情景。
徐鳳年無意間聽聞附近一夥人竊竊私語,貌似是一首童謠:“木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能識破,買到揚州府。”據說是老涼王徐驍早就算到北莽百萬大軍叩關壓境,便未雨綢繆,已經將徐家從春秋豪閥搜刮而得的金銀財寶,都派遣拂水房死士傾力沉於一處隱蔽秘地,為的就是萬一徐家擋不住北莽鐵蹄南下,徐家也能憑此東山再起,繼續逐鹿天下。
徐鳳年起先還覺得好笑,可很快就聽出其中意味的不同尋常,頓時心情沉重。廣陵道揚州府一直是富甲天下的中原頭等郡府,“買到揚州府”,寥寥五字,便給市井百姓無比直觀描繪出了徐家沉銀之巨。不但如此,聽這些人碎嘴閑聊,似乎連嫌疑本該最大的聽潮湖都直接忽略不計了,而是直接猜測青城山和臨瑤軍鎮兩地,這不得不讓徐鳳年悚然而驚。按照這些聽信謠言之人的說法,後者憑據是猜測徐家當年由李義山親手負責沉銀藏寶大小事務,那位死心塌地為徐家出謀劃策了一輩子的毒士,便使了個障眼法,明麵上往流州不斷驅逐流民,混淆視聽,暗中勾結西域爛陀山,堪稱萬全之策。至於前者為何是涼蜀接壤的青城山,那些江湖人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徐驍在青城山深處藏有六千甲士,這是在拂水房都沒有幾人知曉的機密要事,顯而易見,故意流傳這首童謠的角色,不但對北涼心懷敵意,而且對北涼軍政都有很深的滲透。
徐鳳年對於曾經禍亂春秋八國的讖語童謠,一向敬謝不敏,當初黃三甲正是這種事情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人物,幾乎讓所有帝王君主都感到焦頭爛額。徐鳳年沒有想到如今北涼也要遭此橫禍。倒不是說小小一首童謠就真能動搖北涼根本,事實上以北涼曆來武重文輕的風俗,加上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的一係列舉措,尤其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的大獲全勝,已是完成師父李義山遺囑上開篇要求“務必繼續保持北涼即徐家之格局”,故而再多出幾十首這類讖語歌謠也無妨。隻是李義山生前一直反複提及,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治國治軍,皆要注意防微杜漸,甚至那位謀國之士不惜自稱“我李義山並無超標之才,也無卓絕謀略,一生唯謹慎”來警醒徐鳳年。
徐鳳年突然有些疑惑:既然此人如此洞悉北涼內幕,為何還會使用這種並無切實意義的無聊手段?
這就像桃花劍神與一位二品小宗師交手,明明可以一劍了事,卻偏要貓逗耗子耍上一百招,大概那名知根知底的小宗師隻會覺得惡心人。
是火上澆油,還是畫蛇添足?
徐鳳年陷入沉思。
不遠處有人眼神閃爍地打招呼道:“小兄弟,你身上咋有血跡?怎麽,昨兒在這武當山遇上仇家對頭了?”
北涼人秋衣厚重,所以徐鳳年脫去袍子後,裏邊浸染得不多。徐鳳年拎著清洗完畢卷成一團的外袍,站起身去往喊話之人那邊蹲下,不算太近,隔著四五步遠,直接開門見山地輕聲笑問道:“可不是,給拾掇得有些慘了。我也不兜圈子,一看大哥就是道上做更夫的,打斷一條腿要多少兩銀子,要是直接往死裏打,又是啥價位?如果公道的話,按照老規矩,頭道杵我先給一半定金。”
市井更夫巡夜之時,往往會收拾街上垃圾,那麽所謂道上的更夫,也就是那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人物。
那人眼前一亮,沒有急於接下這樁從天而降的買賣,仔細打量這個北涼地道口音的年輕人,用中原吳越一帶特有官腔說道:“小兄弟,事先說清楚,你的仇家是土條子還是海條子?”
土條子即當地人,地頭蛇的意思。而海條子則是外鄉人,屬於那種過江龍。
徐鳳年笑道:“土條子。”
那人頓時皺眉。對付北涼當地人,可遠比拿捏人生地不熟的過江龍來得棘手,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怎麽,莫不是那練鵲兒,甚至是這邊的海馬子?”
練鵲正是離陽朝廷九品官公服官補子所繪圖案,海馬則是武官官補子,對老百姓而言,那就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郡守。作為一縣父母官的縣令,品秩往往是八品九品居多,“練鵲兒”和“海馬子”就成了當官和當兵的江湖黑話,都屬於絕對不可以輕易招惹的貨色。要知道朝廷自那位人屠徐驍開始,就有了把不服管的江湖人的腦袋傳首九邊的血腥規矩。離陽一統春秋後,尤其是徐驍馬踏江湖,整個江湖不得不越發伏低做小,否則掌管銅魚袋子頒發權柄的太安城刑部尚書,為何私下被稱為“江上皇帝,湖裏君王”,被江湖人視為廟堂上的武林盟主?
徐鳳年緩緩道:“那家夥家裏有個祖父當過練鵲兒而已,不過早就去世了,家族在白道上沒剩下啥香火情。你想啊,在咱們這兒,練鵲兒算得什麽玩意兒,海馬子才是大爺,不過那人有個太歲海了的貼身扈從,空手,連把青子也沒有,琢磨著該有五品上下的實力。”
那精瘦漢子與身邊四名同道中人眼神交會,迅速權衡利弊。他們五人都是京畿南那邊刀口舔血慣了的綠林漢子,這趟在北涼結伴而行,交情漸深,加上都是相互知曉根腳的漢子,本就有回到家鄉道上後就斬雞頭燒黃紙的意思,也就不忌諱把這樁買賣攤開來商量。聽年輕人的意思,那名扈從年歲大,五品實力還算上得了台麵,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他們五人把式架子都有些,隻要聯手,也就是板上釘釘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結果,可五人都擔心在這北涼道上犯事,一旦走露風聲,就是板上釘釘給北涼遊騎勁弩射成刺蝟的下場。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哪,他們多是大手大腳的性子,不過喝了兩三次花酒,就徹底囊中羞澀了,這兩天巧了,祖墳冒青煙,竟是有幸結識了一位名動京畿南的黑道豪傑,人家也願意折節而交,那麽入廟燒香拜佛,是需要香火的,所以更需要香火錢啊。你與人家光是嘴上說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如雷貫耳,有卵用?!
精瘦漢子小心翼翼問道:“他是住在武當山哪座道觀?”
這句話就問得極有講究了。
武當山八十一峰,開峰座數其實不多,還不到三十座,大小道觀在這些峰上高高低低。也許武當山道士不講究修行處的大小高低,可是江湖人講究啊,這趟參加武當論道,自然是首選借住名氣大的山峰和道觀,若是都不出名,那就削尖了腦袋往高處住去。
聽說好些名門大派為此都生出了嫌隙,隻是忌憚北涼官府,才會隱忍不發。
江湖輩分,武林名次,一把把交椅高低前後,在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心目中,都有一本賬。比如徽山大雪坪那邊比較江湖臉熟的座上賓,總計五十餘人,皆屬於非神仙即宗師的名宿大佬,打誰主意都別打到他們身上。接下來一撥人,主要就是有資格進入京城刑部衙門的家夥,這些灰色人物,江湖更惹不起。除了新舊評的那十數個龐然大物,那些能夠在一州之地執武林牛耳者的宗門幫派,也需要留心,從幫主宗主,到客卿長老,再到親傳弟子,都要上心。最後一撥人,例如那仗義疏財享譽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還有同為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一般都是獨自行走江湖,也當清楚記住名號和相貌,以免衝撞冒犯了,否則覺得人家雙拳難敵四手,可就不是什麽陰溝裏翻船,而是活該在大江大浪裏淹死了。
徐鳳年一臉嫌棄道:“在少遊峰那邊的一座小道觀,還是靠著他祖父是那邊的大香客才住進去的,要不然就他那點能耐,早給人擠得卷鋪蓋滾蛋了。”
精瘦漢子笑眯眯道:“敢問小兄弟是哪條道上混的,跟那人又有什麽恩怨啊?”
徐鳳年笑了笑:“老哥這可就壞了規矩,天底下的銀子可是沒有姓氏的。”
自知理虧的精瘦漢子打哈哈道:“銀子都姓趙嘛。”
徐鳳年笑眯眯伸手指了指青石板,道:“在這兒,得姓徐。”
就在徐鳳年很快就可以順藤摸瓜“隨口”聊及那首童謠的時候,一名不速之客打斷了他們的聊天。
是那腰佩武德、天寶兩柄刀中重器的童山泉,關鍵是她徑直向徐鳳年走來,毫不掩飾。
徐鳳年倒也沒為此惱火,相信武當山上的拂水房諜子也已經知曉此事,就算他們對此不像自己這般重視,他回頭親自打聲招呼便是。武當山畢竟仍是北涼的地盤,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肯花心思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隻要對方心存僥幸,不是做那一錘子買賣,還敢繼續稍稍煽風點火的話,拂水房諜子就能讓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對此,徐鳳年不是相當自信,而是足以自負。世人隻知北涼鐵騎的名頭,卻很少了解拂水房能夠在離陽趙勾和北莽朱魍的夾縫中活下來,並且不斷壯大,是何等精銳!隻有北涼道高層武將,才知道這位新涼王心中,對北涼諜子死士的敬重,比起涼州關外的白馬遊弩手還要多!
徐鳳年沒有起身,抬頭笑問道:“童莊主又來悟刀了?”
性子喜靜但是刀勢尤為雄壯剛烈的金錯刀莊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隻見她腳尖一點,身形輕靈地掠向池中巨石,盤膝而坐,麵向瀑布,將雙刀橫放膝上。
自然而然展露出來的輕功不帶煙火氣,也就不顯得如何高明上乘。
但是年輕女子的宗師氣度,一覽無餘。
精瘦漢子自言自語道:“怎的跟傳說中金錯刀莊的那位年輕莊主有些相似?也是腰佩雙刀,也是……國色天香?又或者是某位仰慕童山泉的中原女俠。”
徐鳳年打趣道:“老哥,你覺得我能認識那般高不可攀的武道宗師?”
在尋常江湖好漢的江湖裏,別說那大雪坪,就說如金錯刀莊這樣高高在上的武林聖地,它正門懸掛的匾額寫了什麽,莊子裏那株豐姿冠絕天下的芍藥“綠腰肢”,年輕莊主童山泉的兩柄佩刀武德、天寶,與某人腰佩繡冬、春雷雙刀的品次高低,童山泉與同樣出身離陽西南的太白劍宗陳天元,到底是不是神仙眷侶,有沒有過一場露水姻緣,甚至是她到底有沒有為那位年輕謫仙人珠胎暗結,可都是中原江湖茶餘飯後的助興談資,足夠喝下好幾杯酒了。
活在這種江湖的魚蝦,自然帶著滿滿的土腥氣。
從不說那與天地山河沾親帶故的天上言語,也做不來一劍光寒中原三十州的壯舉。
去武帝城瞻仰過那堵曾經插滿天下神兵的高牆,去徽山大雪坪看過鵝毛大雪,去東越劍池見過“山高水深劍氣長”七個草書刻字,去幽燕山莊看過龍岩劍爐鑄劍,去北涼陵州魚龍幫附近的酒樓喝過綠蟻酒,去快雪山莊賞過春神湖景……
這些事,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幸事。
一位途經洗象池的年輕背匣劍客在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後,滿臉驚喜。他正是幽燕山莊少莊主張春霖,昨天徽山軒轅青鋒搖簽的時候,他已經認出當時蹲在鄰近攤子啃餅的徐鳳年。張春霖昨天回到住處後,是耗盡了一大缸子口水唾沫,才好不容易從武當山一位清字輩老道士那邊得知新涼王的準確住處。當年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吃飽了撐的跑到武當山練刀,其實山上道士都頗不以為然,根本沒誰樂意當回事,又不是未卜先知的長生真人,哪裏能想得到如今情景?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武當山就封了從洗象池去往那棟茅屋的道路,其實也就是在小路上架起圍欄。那些年裏,大概就隻有尚未騎鶴下江南的年輕師叔祖,會經常跑去幫忙打點菜圃,才讓那份綠意年年長久,後來徐鳳年親自寫信給武當山掌律真人陳繇,懇請山上幫著維持茅屋附近那份清淨。武當山就又多豎起了一堵青竹圍欄,也僅此而已。
徐鳳年伸手招呼道:“小張來了啊。”
張春霖百感交集。第一次見麵,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滿頭白發,他誤以為是返璞歸真童顏永駐的陸地劍仙。第二次相逢,是在西域,也沒有怎麽深談,讓這位連佩劍都取名為“霜刀”的年輕劍客引為憾事。
張春霖蹲在徐鳳年身邊,略顯局促不安。
徐鳳年打趣道:“背著這麽多把劍四處逛蕩,你是賣劍的啊?”
張春霖赧顏。
很奇怪,興許是出身鑄劍世家的緣故,張春霖對於劍道並無太多執念,更沒有那種我一定要獨茂於天下劍林的高遠誌向。江湖百年,劍道宗師層出不窮,張春霖對於李淳罡、鄧太阿這些劍仙反而不是特別崇拜,對吳家劍塚和東越劍池也算不上如何神往,反而對那位劍九黃最是仰慕,最大的願望就是如同那位西蜀老劍客一般,收藏天下名劍入劍匣,隻是背著它們行走江湖,就知足。
徐鳳年笑問道:“小張,給自己取了綽號沒?”
張春霖漲紅了臉,使勁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