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生養地陳望還債,武當山軒轅求簽(3)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轉身入屋拎出菜刀,徐鳳年也是如出一轍,咬牙切齒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懸掛在牆壁上的涼刀,出屋後憤懣至極道:“鄧太阿!有種就別跑!老子今晚上請你吃驢肉火燒!”
同為武評大宗師,鄧太阿一旦刻意掩飾氣機,就算是徐鳳年也無法捕捉到蛛絲馬跡。
徐鳳年蹲在地上,長籲短歎,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樁無妄之災啊。
有些時候老天爺捶了你一拳,不是再給你一顆棗子吃,而是再當頭一拳。
當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遠處姍姍而來的一襲衣裙時,如遭雷擊,屋漏偏逢連夜雨!
徐鳳年不愧是頭頂異姓王和大柱國頭銜的人物,當機立斷,別管什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於是在徐鳳年長掠而去的時候,背後傳來薑泥那滿腔悲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了!”
薑泥背負紫檀大匣猛然禦劍升空,氣勢如虹。她踩在大涼龍雀劍身之上,飛劍驟然懸停後,她紅著眼睛俯瞰整座大蓮花峰,殺氣之重,驚世駭俗。
一方小菜圃,能夠讓兩位武評大宗師先後視若雷池,不得不說讓人匪夷所思。
徐鳳年出乎薑泥的預料,非但沒有直截了當溜下山去,甚至都沒有太過遠掠,而是老奸巨猾地躲藏在了洗象池附近的人流中,蹲在一個擁擠攤子後頭,跟那位風韻猶存的老板娘買了兩張武當春燒餅,細嚼慢咽,吃得極慢,好似品嚐斷頭飯。婦人也好奇這位蹲在她腳邊的俊俏公子,為何不願落座。她俏臉微紅,他莫不是有那種心思?她心頭倒是沒有太多旖旎漣漪,隻覺得早知是這般情況,剛才就該跟他多收兩文銅錢的。
這個攤子隔壁就是一位山羊胡老道人在給人解姻緣簽。老家夥穿著一件縫補厲害的老舊道袍,看樣式顯然不是武當山上的道士,小桌上擺放有一隻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簽筒,任由客人抽簽,然後解簽收錢。
徐鳳年抬頭望去,有些驚訝這個攤子的生意興隆,竟然有不下三四十號信男信女在等著抽簽。老道人老神在在坐在桌後,眯眼撚須。桌對麵搖簽的客人是位身段婀娜的妙齡女子,約莫是江南道那邊千裏迢迢趕來武當山燒香的香客,個子雖然不高,容顏稍顯稚嫩,胸前分量卻很重。老道人不動聲色地微微抬起屁股,方便瞥向她的腰肢。嘖嘖,真細的小蠻腰,他都要擔心她會不會一個風吹,就把腰肢吹斷了。
徐鳳年難免有些腹誹,當年自己落魄時,也曾幹過這種無本買賣,可哪裏遇上過這等好光景,往往等到熙熙攘攘的廟會結束,也沒有一雙手的客人。
瞅見徐鳳年的神情,婦人在閑暇之餘輕聲笑道:“公子,這位吳老仙長雖然不是武當道人,但是如今方圓百裏,都聽說他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哩,我就親眼看到好些涼州那邊的千金小姐,專程趕來抽簽。甚至都有人在得償所願後,又趕來給吳老仙長送銀子,最多一人,足有十兩銀子,真真正正是心誠則靈。”
徐鳳年使勁啃了一口武當春燒餅,沒好氣道:“我若是在這裏擺個解簽攤子求財,也會舍得本錢雇請一些女子來演戲,久而久之,不靈也靈。”
婦人哭笑不得。作為一位寡居文君,也曾好奇多於希冀地跑去隔壁抽簽,聽到這個年輕客人這麽大吹法螺後,她也不好說些難聽重話,隻好說道:“公子你真是……愛說笑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
那名腰肢纖細胸脯壯觀的小娘子搖出一支簽後,使勁攥在手中,怯生生低頭望去,有些茫然,伸手遞去姻緣簽,嬌嬌柔柔問道:“道長,此簽何解?”
她興許是出身大家門戶裏的女子,遞簽時雙指僅是小心夾住尾端,有些惋惜沒能假借接簽機會揩油的老道士,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簽,又鄭重其事抬頭看了眼她,然後才端起茶壺喝了口茶,潤過嗓子,這才緩緩說道:“‘再,斯可矣。’此乃二十八簽。”
小娘子忐忑不安,靜待下文。
老道人微微一笑:“姑娘放心,雖不是上吉絕佳之簽,卻也是不錯的上平之簽,意思是說姑娘心儀之人,若是一次求不得,切記莫要氣餒,總有柳暗花明之日。”
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的小娘子如釋重負,笑意盈盈,那份北涼少見的婉約風情,差點讓老道人看得癡了。
小娘子讓身旁丫鬟多掏了一百文銅錢,欣喜轉身離去。
下位客人是個身材壯碩的年輕人,抓起簽筒就是一陣使勁晃動,甩出一支簽後,抓起來重重拍在桌上:“瞧瞧是啥簽!”
老道人眼皮子直顫,板著臉撿起竹簽,言簡意賅道:“‘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十六簽,下簽。”
年輕人愣了愣,怒道:“連那小娘兒們的二十八簽都是上平,為何老子第十六簽卻是個狗屁下簽,老王八蛋!找削不是?!”
老道人對此置若罔聞,微微偏移視線:“下一位。”
年輕人惱火道:“老子不給錢!”
老道人不愧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長,淡然道:“貧道替人解簽,有個規矩,無論簽好簽壞,一律信則百文,不信的話,離去便是,貧道絕不為難。”
年輕人顯然給震住了,氣勢驟減,問道:“這費長房是啥玩意兒?”
老道人冷笑道:“是大奉王朝鼎鼎有名的一位道教長生真人!”
老人略作停頓,滿臉肅穆之色,沉聲道:“這位費師,與貧道的本門祖師亦是至交好友,最後更是相約聯袂飛升,人間盛況,莫過於此,莫過於此啊。”
年輕人不由咋舌,最後竟是乖乖掏出一百文銅錢,輕輕放在桌上,憂慮重重地黯然離去。
經過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老道士盡顯得道高人風範,以至於他身上那件破敗不堪的道袍,好像都有了一種滄桑的歲月感。
徐鳳年從頭看到尾,對他刮目相看,老騙子確實還是有些道行的,於是他看熱鬧越發津津有味起來。接下來求簽客人的簽文都比較平淡無奇,既無極差下簽,也無大吉上簽,隻不過有趣的是,許多內容都取自王初冬的《頭場雪》。像一位年輕少俠就求得一支“輕泉刀若土壤”,以及之後的“不忍重看卿鬢綠,卻遇客衫黃”,都是摘自《頭場雪》膾炙人口的佳句。相傳早年離陽皇宮裏幾位身為尊貴至極的娘娘,都曾對《頭場雪》十分喜歡,不但如此,就連北莽棋劍樂府的三個詞牌名,都選用了《頭場雪》幾個首創的新穎詞牌名。可想而知,王初冬要是出現在中原士林,必是第一等的座上賓。
每聽到一句熟悉的言語,徐鳳年便眯眼微笑,最後又都有些神情恍惚。他記得當年有位遠嫁千裏之外的女子,最是癡情於此書。
徐鳳年歎了口氣,正要起身,突然又迅速蹲回去。鄰近攤子那邊絡繹不絕的求簽之人裏,出現了兩個熟人。
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背負劍匣藏有四劍,應該分別是雛兕、僧廬、霜刀、無根天水。
徐鳳年當年正是在幽燕山莊,第一次遇上了那撥觀音宗的白衣仙師,其中就有賣炭妞。後來在西域,徐鳳年跟張春霖偶遇,沒想到這位年輕人始終把自己當作恩人,連鑄自水龍吟劍爐的那把佩劍都取名為“霜刀”,估計這種身為劍士卻不尊劍道的悖逆行徑,在江湖上肯定會惹人非議。隻不過好在如今的幽燕山莊如日中天,龍岩劍爐和水龍吟爐,陸續鑄出十多把名劍,使得幽燕山莊一舉躋身離陽十大幫派,排名還要在江南笳鼓台和北涼魚龍幫之前。
另外一位則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的女子,也是少莊主,尉遲讀泉。
不同於張春霖的孑然一身行走江湖,她身邊站著一位衣衫樸素卻氣象威嚴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親尉遲良輔。
徐鳳年看著結伴而行的張春霖和尉遲讀泉,忍不住會心一笑,倒是門當戶對的一雙良配。
張春霖沒有抽簽的意思,隻是站在尉遲讀泉身側,看著她小心翼翼搖簽的俏皮模樣,眼神溫柔。
老道人看人下菜碟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隻要不是那種確鑿無誤的下下簽,其實遇上被他認作是大富大貴的客人,都能無比嫻熟地把一支平簽說成上簽。歸根結底,他最近趁著那場武林盛事捎來的東風,瞅準機會在武當山上擺攤子解簽,不過是一錘子買賣,哪裏還計較什麽回頭客。所以當那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年輕女子遞過竹簽,看清楚簽上的內容後,老道人毫不吝嗇笑臉,開懷道:“姑娘,你這可是難得的上吉好簽啊!‘滿殿英雄都在此,不知誰是狀元郎?’這裏頭還有一個典故,是說先帝一統中原後,大開科舉,第一次取士,看到站滿大殿的俊彥,龍顏大悅,故有此問!此簽寓意極佳,相信姑娘身邊不缺良人追求。哈哈,其實貧道已經不用多說什麽,隻多嘴一句,就是姑娘莫要挑花了眼,白白耽誤了年華才好。”
尉遲良輔微微一笑。身為當之無愧的江湖巨擘,他自是看得出這名老道人的斤兩,但是不管怎麽說,自己閨女能夠抽中一支好簽,自然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尉遲讀泉扭頭對父親雀躍道:“爹,我就說這裏的簽很靈吧!”
尉遲良輔眼神滿是寵溺,微笑道:“靈,很靈。”
她想起什麽,轉頭試探性問道:“道長,我能拿走這支簽嗎?”
老道人有些為難。
隻是當他瞥見女子父親的掏錢動作後,立即笑道:“姑娘取走也無妨,貧道當場重寫一支便是,舉手之勞,不打緊不打緊。”
尉遲讀泉雙手接過竹簽後,對父親眨了眨眼睛。
尉遲良輔無奈一笑,幹脆就將整隻錢囊都擱放在桌上。
她將那支竹簽高高舉過頭頂,秋日溫煦的陽光下,她仰起頭,專注而歡喜。
一旁張春霖也跟著開心起來。
因為兩座山莊同為離陽江湖名列前茅的新貴,又不像早先江湖上吳家劍塚與東越劍池或是龍虎山和武當山那種對立關係,快雪山莊和幽燕山莊雙方擁有天然盟友的潛質。事實上尉遲良輔對於脾性溫良的張春霖,在年輕人第一次投帖拜訪的時候,便一眼便看中,心底早已視為佳婿人選。尤其是驟然富貴的張春霖,進入江湖之後,並無沾染上呼朋喚友肆意江湖的惡習,作為偌大一座幽燕山莊的唯一繼承人,竟是僅負劍匣單獨登門,更讓城府深重的尉遲良輔十分認可。況且年輕人的父母,幽燕山莊那對賢伉儷,素來以為人厚道享譽江湖。但是內心深處,尉遲良輔也有些不可與人說的考慮。如今離陽北派扶龍士凋零殆盡,江湖秘聞張春霖的母親出自南海觀音宗,曾是天賦異稟前途遠大的煉氣士,尉遲良輔就不得不想得更深更遠:如果快雪山莊與幽燕山莊成功聯姻,表麵看似是後者稍稍高攀,將來未嚐不是快雪山莊的先見之明。
當然,若是自己女兒與張春霖無緣,尉遲良輔也不至於做出強扭瓜的勾當,畢竟,女兒的幸福,在充滿梟雄心性卻喪偶後便不曾再娶的尉遲良輔看來,也很重要,甚至比莊子的江湖地位更重要。
尉遲良輔從不否認自己為了快雪山莊的崛起,費盡心思,不乏冷血手腕。可是這個中年男人始終堅持,自己在江湖上的那般用心,就是為了獨女以後在江湖上,可以不用心。
得償所願的尉遲讀泉在與尉遲良輔並肩離去的時候,冷不丁湊過去腦袋,小聲問道:“爹,你打算還要耽誤柳姨幾年啊?柳姨可不年輕了哦。”
被揭穿老底的尉遲良輔老臉漲紅,雖說那名女子從未出現在山莊,可是莊子上下約莫多少還是有些耳聞,不過尉遲良輔怎麽都沒想到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讓自己閨女都聽說了。
尉遲良輔微微眯眼,念頭急轉。
如果被他查出是誰泄露了天機,那就別怪他把那個家夥丟進春神湖喂魚了。
尉遲讀泉好似全然不知她爹的難堪臉色和陰沉心思,仿佛漫不經心道:“那就娶了唄,多大點事啊!爹,藏藏掖掖的,真是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小心我以後不崇拜你了哦。”
尉遲良輔恢複正常臉色,輕輕嗯了一聲。
她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可不許生氣。”
尉遲良輔微笑道:“知道了。”
就在張春霖跟隨那對父女轉身之際,眼角餘光掃到一人,立即瞪大眼睛,無異於白日見鬼。
不過當他看到那人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後,張春霖就強自鎮定,神色自若地繼續前行。
吃完武當春燒餅的徐鳳年在阻止張春霖出聲後,拍拍手掌準備起身離去。小泥人在禦劍當空尋找無果後,便氣呼呼地打道回府,估摸著這會兒差不多也消氣了,最不濟應該不至於見麵後就拿劍砍人。至於是被痛罵幾句還是吃閉門羹,以徐鳳年的厚如拒北城城牆的臉皮,都不算個事兒。
可就在此時,呂祖亭和洗象池之間的這股密集人流轟然分開,恰如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一指斷江。
徐鳳年揉了揉額頭,站起身,卻沒有就此離去。
是那名走出呂祖亭的徽山女子。哪怕今日不知為何沒有身穿名動天下的紫衣,也仍是給某位地位不俗的眼尖江湖人率先認出身份。
然後她就如同一尾蛟龍闖入蟻穴,身前道路上的人流,不由自主向兩側移步。
尉遲良輔停步抱拳笑道:“軒轅盟主。”
軒轅青鋒置若罔聞,直接與他們三人擦肩而過。
尉遲良輔好似習以為常,駐足原地,等到那位大雪坪缺月樓樓主走出去十數步,這才繼續動身前行。
尉遲讀泉忍不住轉頭望了一眼,那個讓整個離陽江湖無數豪傑臣服在紫衣裙下的傳奇女子。
祥符十三魁,她獨占三魁。
傳言她曾將當今皇帝拒之門外,更傳言她在牯牛大崗上一夜觀雪悟長生。
尉遲讀泉呢喃道:“果真是好漂亮的女子,就是冷冰冰的。”
尉遲良輔趕緊瞪了女兒一眼。
軒轅青鋒徑直走到老道人的攤子前,後者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
她俯視著那位噤若寒蟬的吳老仙長,淡然問道:“靈不靈?”
老道士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聾子,在知曉了這位漂亮女子當世獨一份的身份後,別說過過眼癮了,就是讓他突然之間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道教大真人,也沒膽子生出半點歪心思。
大雪坪軒轅紫衣的喜怒無常,離陽朝野幾乎無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