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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3章 生養地陳望還債,武當山軒轅求簽(1)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條灌溉溝渠,入秋時分,那一大片蘆葦蕩,竟似大雪茫茫般,幾個臨河村莊便錯落其中。一輛馬車由官道轉入小路,顛簸不停,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輕人,神情木訥。


  馬夫身後坐著一位身穿素潔棉衣的男子,斜靠車壁,雙腿懸在車外,隨著起伏不定的馬車一起輕輕晃蕩。


  黃昏裏的小路上,馬車趕上一位勞作完畢的老農。馬車越過老農時,棉衣男子轉頭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來好奇視線的老人。老人長了一張很不中看的臉,溝壑縱橫,隻不過雖然身形傴僂,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個腦袋,腳步也相當矯健,可見老人年輕時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輕輕喊了一聲先生,車夫便拎了拎韁繩,馬車緩緩停下,男子跳下馬車,笑著打招呼道:“四姥爺?”


  老農滿臉錯愕,不曉得這位瞧著很麵生的後輩為何要喊自己四姥爺,大概是震懾於棉衣男子的氣勢,老農嚅嚅囁囁,局促不安,不敢搭話。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鄉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陳望,四姥爺,不認得了?”


  老農瞪大眼睛,使勁打量這位自稱住在村尾的後生,然後猛然醒悟,皺巴巴的滄桑臉龐上綻放笑容:“小望?!”


  陳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噓不已,隨即納悶道:“怎的又回來了,不是上京趕考去了嗎?”


  陳望笑道:“早就考完了,這趟回家看看。當年四姥爺還借我二兩銀子來著,可不敢忘。”


  老人擺了擺手,好奇問道:“考得咋樣啊?”


  陳望輕聲道:“還行。”


  老人哦了一聲,興許是擔心傷了年輕人的麵子,沒有刨根問底,何況一輩子都跟黃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實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隻是歎息一聲:“可惜了。”


  陳望臉色平靜,好像沒有聽明白老人言語裏的惋惜。


  陳望與老農並肩走回村子,聊今年莊稼地的收成,聊同齡人的婚嫁,聊村裏長輩是否還健在。


  通過閑聊,陳望得知自己的黃泥房祖宅早已破敗不堪,一堵牆都塌了。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還鄉修繕,本就簡陋至極的房子,如何能夠安然無恙。陳望的爹娘在趕考前就先後過世,無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蘆葦,今秋一枯還有明春一榮?老農有些話沒有說出口。其實在這位小望進京後,村子有位女子,原本會經常去打掃,收拾得幹幹淨淨,就像她自己的家一般,年複一年。好些偷偷心儀於她的年輕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個黃花閨女逐漸變成了一位老姑娘。隻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與陳望說這些有什麽用?何況陳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麽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記不得她了吧?否則若真有心,哪怕這麽多年無法回家,為何連一封信也沒有寄回?

  已經臨近村頭,老人抬起頭望向炊煙嫋嫋的村莊,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閨女的家就在村頭,多賢惠的一個孩子,方圓百裏都要豎大拇指,早年媒婆差點踏破她家的門檻。可她不答應,她爹娘也沒法子,誰都沒料到,到頭來,竟然會發生那件慘事。老百姓都認命,命不好,怨不得誰。這就跟得個病一樣,扛得過去就能活,扛不下來,是老天爺不賞飯吃了,就當入土為安。


  陳望沒有進村子,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四姥爺,她的墳在哪兒?”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望同樣沒有說話。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邊,道:“就那兒,墳頭雖小,也好找。”


  陳望掏出一隻沉甸甸的錢囊和一張信箋:“四姥爺,麻煩你幫我把村裏的賬還上,交給裏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頭都寫清楚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接過信箋錢囊,問道:“不回村裏頭看看?”


  陳望搖頭道:“我就不去了。給我爹娘上過墳,要馬上動身回京城那邊去。”


  老人感慨道:“這也太急了些啊。”


  陳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幾步,突然回頭問道:“小望,你真在京城當大官啦?”


  陳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黃紫公卿,位列中樞,一朝宰執?

  所以他隻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爺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陳望笑意恬淡。


  老人臨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陳望身旁的年輕人,轉身離去的時候滿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著挺古怪。


  陳望與那位與國同齡的“年輕宦官”緩緩前行,他爹娘的墳在村外不遠處。


  陳望抬起手,拂過那些蘆葦。


  他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都沒敢想什麽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他爹娘就更沒那份奢望了,他們隻覺得自己兒子能夠讀書識字,就已經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好事。北涼苦寒,一家一戶能夠出一個讀書人,就很了不起了,跟中原尤其是富饒的江南那邊大不相同。那裏喜歡講究耕讀傳家,在北涼這裏,青壯投軍從戎的很常見,手裏捧書的人卻很稀罕。他剛入京參加會試,北涼是唯一在太安城沒有設置試館的。人生地不熟,更沒有科舉同鄉前輩的照拂,就隻好借宿在一間小寺廟裏。北涼口音讓他四處碰壁,同樣一本古籍,店家賣給他就要貴出許多。即便後來通過殿試,仍在官場上沒有半點同年之誼,北涼也算獨一份了。晉蘭亭在太安城的飛黃騰達,嚴傑溪一躍成為皇親國戚,兩人出於私人恩怨,都故意沒有去改變這一點,就算姚白峰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他陳望,滿朝文武眼中的陳少保,堂堂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當今天子最為倚重的未來首輔,則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陳望緩緩而行。兩側是高過人頂的蘆葦叢,碩大鬆軟的蘆花,隨秋風而紛紛起,不知落在何方。


  陳望到了那處墳頭,拔去紊亂雜草,然後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子欲養而親不待。


  那位被這位棉衣男子尊稱為四姥爺的老人,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晚輩交到他手上的兩樣東西,錢囊信箋,後者僅憑最後署名“陳望”二字,就是價值千金了。


  北涼二十年來,在離陽官場隻有寥寥數人,其中晉蘭亭官至禮部侍郎,嚴傑溪受封大學士,理學宗師姚白峰執掌過國子監,但是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陳望一人的分量重。甚至可以說,這個背井離鄉的北涼讀書人,他的那兩封密信,很大意義上改變了北涼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陳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結實的同齡男子,看到他後,那人神情複雜,有憤懣,有敬畏,有驚訝,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氣,然後板著臉遞給陳望一個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東西,都是你當年留下的書,還給你。”


  陳望接過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轉身大步離去,驀地停下身形,嗓音沙啞道:“望子,雖然我妹妹……但你別覺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誰都幹淨!”


  陳望捂住嘴巴,望著那個早年經常與自己勾肩搭背喊一聲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對不起。”


  那人喃喃道:“這話你對她說去。”


  陳望默然,指縫間滲出猩紅色。


  久久沒有挪步。


  陳望捧著布囊,來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墳。


  宦官不知所終。


  陳望盤腿坐在墳前。


  與小墳相對而坐。


  有位不識字的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幹淨的地方,曬書,攤開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沒有嫁人的女子,會在無人時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遠望一次一次,轉身一次一次。


  陳望輕輕打開布囊,低頭望去,有再熟悉不過的《禮記》《大學》,也有年歲更為久遠的蒙學讀本“三、百、千”。


  當年,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渡口搗衣,或是大雪時分,或是采摘蘆葦,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今年與當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與她,也已是陰陽之隔。


  陳望閉上眼睛,柔聲念道:“國有患難,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廟,百姓最後死鄉間……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誌於學矣……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裏,讀書人讀書。


  風吹蘆葦輕輕搖晃,如女子點頭,笑靨如花。


  三騎一驢,繞過逃暑鎮,來到武當山山腳那座牌坊,徐鳳年、樊小柴和陳天元一起翻身下馬,鄧太阿落地後則拍了拍老驢的背脊,絮絮叨叨。


  陳天元抬頭仰視呂祖親筆的“武當當興”四字,不似尋常練劍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徐鳳年突然轉頭對樊小柴說道:“你去一趟離陽東南,如果兩年內能夠找到那個家夥,就幫我捎句話給他,說當年欠我的銀錢,得還。”


  樊小柴皺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諜報,那邊村莊鎮子星羅棋布,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憑借先前那些零碎線索,並不好找。”


  徐鳳年點頭道:“大海撈針,隻能看緣分。你當作是盡人事即可,我其實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夥。”


  樊小柴臉色古板問道:“能不能換一個諜子?我擅長殺人,也隻會殺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適合。”


  徐鳳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間隱隱約約有些怒意,在那雙秋水長眸之中,如水草搖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調侃道:“說不定不用兩年,你就會聽到我的死訊了,豈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間第一等快事,莫過於手刃仇人頭顱。”


  徐鳳年歎了口氣,無奈道:“你也就隻敢在我麵前這麽表露心跡,若是祿球兒在場,你有這份膽識?”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問道:“褚祿山在嗎?”


  徐鳳年沒好氣道:“所以說啊,惡人唯有惡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了這位年輕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馬,猶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間刀柄:“這把過河卒?”


  徐鳳年微笑道:“暫借而已,一樣得還!”


  樊小柴快馬離去。


  陳天元先前始終沉浸在呂祖那四字壯闊劍意中,被一串漸行漸遠漸輕的馬蹄聲驚醒回神,疑惑道:“她怎麽走了?”


  徐鳳年淡然道:“我讓她去中原那邊做件事。”


  陳天元哦了一聲,等到視線中那一人一騎徹底消失,這才上馬,目視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氣橫生,大笑道:“願世間知我劍,唯有三者:青山,綠水,樊小柴!”


  徐鳳年嗤笑道:“有本事這種話親口對她說去。”


  陳天元上馬後微微扶正腰間那把名劍:“這種惹她厭的話,我說個甚?”


  徐鳳年道:“可我和你的半個師父也都不愛聽。”


  陳天元覆上那張生根麵皮後,撂下一句“關我屁事”,快馬加鞭揚長而去。


  鄧太阿笑了笑:“我倒還好。”


  徐鳳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這位年輕謫仙人的脾氣。”


  鄧太阿沒來由地感慨道:“說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廬那會兒,也是這般惹人厭。據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偏偏就吃這一套。”


  徐鳳年齜牙咧嘴訕訕道:“不能吧?”


  鄧太阿一笑置之。


  徐鳳年重重歎了口氣,喃喃道:“當下……有些憂鬱啊。”


  鄧太阿問道:“你這是等人?”


  徐鳳年嗯了一聲,喟然道:“雖說當年宋念卿曾經攜十四新劍殺我,但不妨礙我對東越劍池一直心懷好感,至於接手劍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識。江湖上有種人,無論敵我,都恨不起來。柴青山是如此,襄陽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貓韓生宣更是如此。”


  鄧太阿默然。


  那位與他和年輕藩王都有深厚淵源的吳家劍塚老祖宗,在送劍之後就已返回中原,想來應該是徹底退出江湖了。


  鄧太阿仿佛後知後覺,有些好奇地問道:“為何要讓那名女子在此時離開北涼,是希望她能夠帶著陳天元去中原?”


  徐鳳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順便正好把那位礙眼的謫仙人牽走,一舉兩得。”


  年輕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風拂麵,飄然欲仙。


  桃花劍神隨他一起並肩眺望遠方,腰間一側懸太阿,當世劍仙第一。


  徐鳳年輕聲問道:“羊皮裘老頭,王老怪還有曹長卿,他們都曾遺留氣數在人間,老黃當初也留了一部劍譜給我,鄧太阿,你呢?”


  這位以劍術入道繼而與呂祖、李淳罡比肩立於劍林之巔的桃花劍神,臉色平靜地道:“我鄧太阿,生前不想死後事。”


  徐鳳年羨慕道:“真是瀟灑。”


  鄧太阿看到遠處柴青山一行人緩緩而至,顯然沒有陪著徐鳳年一起等人的意圖,牽驢轉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與齊仙俠結伴而行,中原神拳馮宗喜和縹緲峰那些仙子也都湊了這份熱鬧,倒是雪廬槍聖李厚重和他的弟子並未出現。氣節高下,一眼可見。


  徐鳳年左側肩頭突然給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轉頭望去,無人,轉向另外一方,仍是無人。


  徐鳳年做驚訝狀。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嘩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嚇到沒有?”


  徐鳳年眯眼微笑,嘴角翹起,笑意尤為溫柔。


  他每次見到她,從初遇到重逢再到相逢,都隻有開心。


  徐鳳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喲,長個子啦。”


  她雙手叉腰,高高揚起下巴,使勁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揚揚得意。


  徐鳳年笑問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個叫餘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樂意帶他們玩。你是不知道,一顆小光頭,一個小學究,這倆待在一起,最喜歡雞同鴨講,比以前咱們家那些大光頭老光頭湊在一起講經吵架還無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個從江南來的女香客,不知怎麽認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個淚眼蒙矓、梨花帶雨,把我娘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喲!我爹都主動洗了好幾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還跟武當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銅錢,說是讓娘下山買些胭脂水粉……”


  “然後你娘沒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誰較勁都不會跟胭脂水粉較勁的,拿到錢就下山到山腳鎮上,滿滿當當回的山上,在屋子裏搗鼓了差不多個把時辰才肯見人。”


  “你爹給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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