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 北安鎮群雄畢至,小酒樓風波驟起(7)
後者默然向前,打了一個晦澀手勢。隨著這名年輕供奉做出這個動作,三樓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隔壁青樓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頭搭著棉巾、手裏還提著一隻酒壺的年邁夥計,還有一位原本正陪著一群新結交的外鄉豪傑看熱鬧的北涼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開始清理戰場,將地上那些還活著的春秋遺民全部拎走下樓。是拖出去殺了一了百了,還是生不如死的嚴刑拷打,已經沒有人感興趣,如果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看出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腦袋給驢踢過了。
要麽是拂水房培養的諜子,要麽是養鷹房豢養的死士,又或者兩者兼有。
酒樓是魚龍幫的,但是劉妮蓉始終都像個局外人。
徐鳳年轉頭望向印綬監三位公公,麵無表情道:“中毒的事情,不用擔心。還有,你們到了清涼山把聖旨放下,就可以返回太安城。”
劉公公沒有說話,率先走向樓梯。
隻是經過年輕藩王身邊的時候,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眼神中充滿詢問。
徐鳳年在這位印綬監掌印太監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打啞謎一般輕聲道:“跟他說,她很好。”
劉公公直視前方,不過微微彎了一下腰,這才加快步伐。
等到這夥權柄顯赫卻略顯狼狽的京城宦官下樓離去,徐鳳年走向劉妮蓉那一桌,落座前對蘇酥他們招手笑道:“酥餅,薛姑娘,還有齊大叔,來來來,都一起坐這兒來,人多熱鬧!”
身穿一襲朱紅大袍的女子自然是徐嬰,而那個先前倒掛在窗外曬月亮的女鬼,顯然就是嗬嗬姑娘賈家嘉了。
她們兩人都是今夜才趕至北安鎮。理由很簡單,在清涼山待著,很無聊。徐渭熊也不太放心徐鳳年,就幹脆讓她倆接人來了。
一張酒桌最多隻能擺下九張椅子,但是現在卻有這麽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位置。
好在徐嬰和嗬嗬姑娘根本不稀罕坐在椅子上,兩人掠至不遠處一座幸免於難的屏風上,徐嬰站著,少女蹲著,後者使勁啃著天曉得從哪裏順手牽羊來的烤雞,三下兩下就吐了滿地骨頭,然後油膩的雙手在徐嬰的大紅袍子上擦了擦,徐嬰隻是開心一笑。
在徐鳳年率先落座之後,反而是能被在場任意一人單手撂倒一百個的蘇酥,搬了張椅子過來第一個坐下。
趙山洪則是第一個跪下,雙手撐在地上,對年輕藩王顫聲道:“魚龍幫趙山洪,叩見王爺!”
這位薊北黑道第一高手,是被瘋狗袁庭山收拾得像條喪家犬,這才來到魚龍幫寄人籬下的,如果他沒有記錯,眼前這位年輕藩王,恰好曾經在太安城皇宮當著大柱國顧劍棠的麵,往死裏揍過那個跋扈至極的袁瘋狗。
對於信奉拳頭就是王法的開碑手趙山洪而言,能夠跪一跪這位北涼鐵騎共主,就是他膝蓋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徐鳳年嗯了一聲:“起來吧。”
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魚龍幫幫主,笑問道:“怎麽不坐?難道是當上了大幫主,就擺譜了?”
原本隻想站著的劉妮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湊巧就在徐鳳年的右首邊。
那名平日裏還會對劉妮蓉倚老賣老擺擺架子的供奉老者,咽了咽口水,如果有塊夠硬的磚頭在手裏,他都想自己把自己拍暈了。
趙山洪起身後,低眉順眼地悄悄來到劉妮蓉身後,與那名同樣滿臉肅穆恭敬的老供奉並肩而立,有些同病相憐。
酒樓三樓,除了他們,走得幹幹淨淨。
除了劫後餘生的欣喜,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行走江湖,除了本事,見識很重要。
見識見識,見過了一麵,就等於是認識了嘛。
那麽既然認識了既是陸地神仙又是西北藩王的徐鳳年,在江湖何處不能吹噓個七八年?
林紅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重新落座,韋淼、苗疆女子都各自搬了椅子過來坐下。薛宋官不管蘇酥怎麽勸,都隻是抱著古琴站在他身後,而姓齊的舊西蜀鑄劍大家,一樣沒有坐下。
如此一來,剛好九人。
徐鳳年打開一壺綠蟻酒的泥封,隻是給靠近自己的劉妮蓉和毛舒朗各自倒了一杯酒,再給自己倒滿後,笑道:“我就不客氣了,大家各自倒酒,都隨意。酒品如何,都是自個兒喝出來的,勸酒勸不出來,至於勸別人喝的人,酒品更是不行。”
嵇六安向年輕藩王舉杯,一飲而盡:“龍宮嵇六安,有幸見過王爺!”
程白霜也舉起酒杯:“南疆草民程白霜,這杯酒與嵇兄一樣。”
韋淼自顧自喝了一杯酒,沉聲道:“韋淼!”
徐鳳年各自回敬一杯。
林紅猿剛想要舉起酒杯,不知為何跟年輕藩王視線交錯後,就放棄了。
苗疆女子不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大酒,直愣愣盯著徐鳳年的臉龐笑道:“你模樣這麽俊,你娘一定長得很好看!”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這位姐姐一看就是個耿直人!”
韋淼會心一笑。
唯獨蘇酥雙臂環胸,冷哼一聲。
徐鳳年斜瞥了眼這位相識於北莽的老朋友:“喲,酥餅,不對,如今得尊稱你一聲蘇大俠了,聽說在西蜀南詔江湖闖下了偌大名頭啊,咋的,這趟來北涼也是參加武當論武?你就不怕有你在,其他人都隻能去爭天下第二?”
蘇酥憋屈得滿臉通紅,差點當場憋出內傷,脫口而出道:“姓徐的!放你的狗屁!”
徐鳳年趕忙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驚慌道:“不愧是打遍蜀詔兩地無敵手的蘇大俠,我得喝杯酒壓壓驚。”
蘇酥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我喝你大爺!姓徐的,找削不是?!”
別說是林紅猿這撥南疆客人,就連劉妮蓉和韋淼兩夥人都有些咋舌,實在想不明白這家夥的缺心眼,是不是從娘胎裏帶來的。
這姓蘇的家夥武功稀爛,不承想竟然渾身是膽啊。
趙山洪和供奉老者則堅信這位看似武功不入流的年輕人,一定是位真人不露相的當世頂尖高手!
徐鳳年嗬嗬一笑:“來削來削,我求你削!”
蘇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屁股坐下,大義凜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開碑手趙山洪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經過蘇酥這麽一鬧,原本略顯沉悶的氛圍輕鬆許多。
一張酒桌,各自背景複雜,自然不好深談什麽。
徐鳳年約莫喝了一壺半後就說要下樓跟人打聲招呼,結束了這桌酒局。林紅猿與劉妮蓉因為本就有事相商才在此地碰麵,就順勢留在三樓,而蘇酥一行人也沒有留下的念頭,倒是韋淼起身主動向程白霜和嵇六安敬了一杯酒。雙方勉強算是舊識,早先各自代表蜀王陳芝豹和燕剌王趙炳前往遼東一座小鎮,會見大柱國顧劍棠。當時三方皆是不歡而散,世事無常,誰都料不到最後恰恰是這兩位藩王聯手起兵造反了。天下豪傑之間,往往即便各為其主,也不耽誤惺惺相惜,何況此時都算是“一家人”了,就更不會心懷芥蒂。
徐鳳年重新來到二樓,果然看到空蕩蕩的二樓,隻剩下了坐在原先那張臨窗酒桌的爺孫倆人。
看到徐鳳年安然無恙地返回,老人如釋重負,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雖然看似麵無表情,卻也眉頭悄然舒展了幾分。
老人在徐鳳年坐下後,問道:“如何?”
今夜喝了不少酒的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不知除了酒氣,還有沒有鬱氣,他笑道:“沒事了。出門在外靠朋友,雖然樓上動靜很大,但我的朋友擺得平。”
年紀不算小的黃花閨女,卻是年紀輕輕的刀法宗師,她重新皺起眉頭,沉聲道:“方才有一人氣勢尤為雄壯,最少是天象境界巔峰高手!”
老人臉色不悅道:“肯定是那個韋淼!這家夥投靠那位蜀王以後,底氣也就更足了。放著好好的江湖宗師不做,非要去官場當走狗!算我瞎了眼,早些年還覺得他是條響當當的漢子。”
對此徐鳳年不置一詞。
刹那之間,童山泉已起身,左手按住右腰間一柄長刀的刀柄,寶刀出鞘寸餘!
不過不知她所握之名刀,是武德還是天寶。
徐鳳年有些無奈。
三人臨近的那扇窗戶,此時正倒掛著兩顆腦袋,目不轉睛盯著他們三人。
徐鳳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童莊主,不要誤會,她們都是我家裏人。”
童姓老人呆若木雞,看了看那位徐老弟,又看了看窗外那兩顆腦袋。
以童山泉不動如山的堅毅心性,都微微張開了嘴巴,由此可見,徐嬰和嗬嗬姑娘的露麵形式,尤其是在這大晚上的,不太受人待見。
賈家嘉嗬嗬嗬了三聲,撇撇嘴,一閃而逝。徐嬰也依葫蘆畫瓢笑了三聲,跟著消失了。
接下來氣氛尷尬,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在這個時候蘇酥一行人走下三樓,隻聽他嘖嘖道:“喲,姓徐的,又跟陌生姑娘花前月下了啊,真忙啊!”
然後蘇酥提高嗓門,對童山泉一臉真誠道:“這位姑娘,千萬別搭理那個色坯,他家裏早就有三妻四妾了,連孩子都能爬樹掏鳥窩了!”
徐鳳年氣笑道:“滾!”
蘇酥豎起大拇指朝下:“你先教我?”
徐鳳年作勢要起身,蘇酥幹脆利落地一溜煙跑了。
韋淼和苗疆女子要比蘇酥、薛宋官和負匣鑄劍師三人稍晚下樓,童姓老人轉過頭重重冷哼一聲,這讓原本想要跟老人打聲招呼的韋淼隻好繼續下樓,倒是那位身段妖嬈的苗疆婦人,對徐鳳年拋了個肆無忌憚的媚眼,還不忘伸出大拇指。
在徐鳳年登樓後就一直沒有喝酒的老人,下意識伸手去拿起酒壺,晃了晃,空落落的,放下酒壺後,沒好氣道:“徐公子,你給老頭子透個底,給句痛快話!”
徐鳳年認真道:“要不然我再跟老哥喝兩壺,否則我怕喝不成酒了。”
老人臉色陰沉道:“不喝!”
徐鳳年繼續道:“按照酒樓規矩,有人能夠一天喝掉六壺綠蟻酒的話,連飯菜都不收銀子,我再喝一壺半,就成。”
老人不愧是老江湖,立即殺伐果決道:“那就喝!”
這次換成童山泉揉了揉眉心。
二樓已經沒了招徠生意的夥計小二,所以那兩壺酒還是徐鳳年親自跑去櫃台,好不容易翻箱倒櫃拎出來的,順手弄了兩碟花生米。
他兩腋夾酒壺,雙手端碟子,就隻差沒有在肩頭搭一塊棉布白巾了。
童山泉當時看到他這副模樣後,低聲問道:“爺爺,這能是那個人?”
當時本就是跟孫女隨口胡謅的老人嘴角抽搐,沒說話。
喝酒歸喝酒,沉默還沉默。
百無聊賴的徐鳳年隻是偶爾在桌麵上指指點點。
就這麽枯燥乏味地喝掉了兩壺酒,老人身形搖晃地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那我就不送了。”
老人擺擺手,大步離去。
徐鳳年看向童山泉愈行愈遠的背影,笑問道:“敢問童姑娘,哪一柄是世間名刀第六的武德?”
童山泉停下腳步,右手輕輕扶住腰間一柄長刀刀柄。
徐鳳年緩緩道:“快刀割水,刀不損鋒,水不留痕。”
童山泉說了之前與徐鳳年見麵後同樣的一句話。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