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章 密雲山北涼大捷,龍駒河禦使懷舊(4)
而離陽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領鐵騎馬踏江湖之後,對於朝廷官府一向是要麽敬而遠之井水不犯河水,要麽削尖了腦袋去刻意攀附結交,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座宗門哪個幫派能夠跟官家人掰手腕的。這位玉樹臨風站在河邊的少俠對於官場規矩不陌生,可對高高在上的太安城並不熟悉,也不確定到底什麽位置的宦官,才有資格穿上那襲紮眼的大紅蟒袍,可想來肯定不會是些小魚小蝦,否則也無法光明正大地離開皇宮辦事,雙方無論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別,他也就幹脆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
那位當牛做馬的年輕宦官擅長察言觀色,發現三位公公都皺了皺眉頭,立即小聲解釋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軒轅青鋒,號召江湖群雄赴涼圍剿幾名魔頭,一路殺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後好些江湖人士都沒有急著離開北涼道,想必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輕人。”
劉公公冷哼一聲:“俠以武亂禁,就連那西楚逆賊曹長卿身為儒家聖人,也屢次在太安城耀武揚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聲笑道:“憑恃武力亂禁的可不光是江湖人啊。”
劉公公和馬公公都沒有說話。
之後又有兩名年齡相仿的江湖兒女陸續掠過龍駒河。
劉公公突然轉頭向一位禦前侍衛統領笑問道:“錢統領,這些年輕人修為怎樣,與那江湖上傳說中的宗師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訥的魁梧侍衛平淡道:“劉公公,不說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師,也絕不是這些繡花枕頭能夠達到的高度,以他們幾人的資質根骨,除非有大機緣,才能在二三十年後躋身二品境界。”
劉公公點了點頭,就再沒有半點探究的興趣了。
江湖遠,廟堂高。
什麽武道宗師,隻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數的武評登榜人物,都無非就是君王隨意豢養的籠中雀池中鯉而已。
就在劉公公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突然眯起眼睛,使勁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過河的年輕人大概是隻擅長外家功夫,輕功連他這位印綬監太監都覺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麵不說,濺起的水花更是聲勢驚人,如果說別人是草上飛,那這位仁兄就真是草裏打滾了。
但這不是讓劉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個年輕人背著位依稀像是位老婦人的渡客,緩緩過河。
結果被那位輕功糟糕的江湖少俠的踩踏,濺得滿頭水。
龍駒河中,老婦人幫著年輕人擦拭額頭上的河水,有些和藹,也有些心疼,無奈道:“吃苦頭了吧,早說了婆婆可以自己過河,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過河背了幾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發大水的時候過河,哪裏需要你背。”
年輕人笑道:“當年那次暴雨,我行囊裏的那摞銀票都快變成糨糊了,當時手邊也沒帶銀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這份人情都欠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這趟遇上婆婆,怎麽說都該背婆婆一回的。”
老婦人柔聲道:“別說玉佩,就是碎銀子婆婆也不敢收的,過河一趟就是三文錢,再小的碎銀子也大了。”
有些窮人,過著苦日子,如果覺得苦日子再過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婦人突然笑問道:“公子,當年跟你一起過河的老黃呢,就是一笑起來就缺門牙的那位,婆婆可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跟在我們後頭,他個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輕人輕聲道:“老黃他啊,走了,在一個離北涼很遠的地方走的,我沒能見上麵。”
老婦人歎息一聲,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隻因為五文錢就記掛了這麽多年的年輕人。
可能她的村子裏,我欠誰誰欠我一文錢也能記住半輩子,可背著自己的這個年輕人,到底瞧著就不像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背他過河一次,隻因為手頭沒有銅錢,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錢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婦人笑問道:“公子,成親了吧?有沒有孩子啊?”
年輕人有些尷尬道:“快成親了。”
兩人臨近岸邊渡口的時候,老婦人問道:“累不累?”
年輕人笑道:“婆婆你這麽輕,怎麽會累。”
然後年輕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好看,上門求親的人肯定很多。”
雖然窮苦但穿著幹淨的老婦人會心一笑,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是。
到了岸邊,年輕人把老婦人輕輕放下,她問道:“公子,你把那匹馬就那麽放在河對岸,真不打緊?”
年輕人笑道:“沒關係,丟不了。”
老婦人幫著這位為了背她卷起袖管的年輕人輕輕放下袖子,說道:“等到成家以後,可不能事事都這麽想了。”
年輕人笑眯眯點頭道:“曉得了,過日子會精打細算的。”
老婦人上岸之後,對站在河邊淺處的年輕人擺了擺手:“趕緊回去,看看馬背上的物件少了沒有。”
放下了袖子可還卷起褲管的年輕人笑著應聲。
老婦人緩緩走向渡口,然後她看到了一位衣著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邊站著兩位同樣身穿“紅衣”的老人。
離陽印綬監掌印太監,劉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而她隻是輕輕淺淺笑著,微微撇過頭,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鬢角。
他望著她,剛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終還是自嘲一笑,收回腳步,轉身大步離去。
而她,對著那位年輕讀書人的背影,依舊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位黃花少女那樣,輕輕揮手。
天色昏黃,蟒服太監和禦前侍衛率先離去,覺得再難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婦人一樣,都離開了河岸。
而那個蹚水走向對岸的落魄年輕人突然轉身,一路小跑上岸,雖說皮囊極好,可終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誰會正眼瞧一個背人過河賺取銅錢的窮酸小子?他在那七八號江湖少俠女俠的不屑眼神裏,湊近他們,展顏一笑,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老子當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時候,早就想對你們這些飄蕩過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於是,無論是白衣飄飄的英俊劍客,還是美豔動人的妙齡女俠,都被這個好像腦子給門板夾過的家夥一人一腳踹在屁股上,給踹到了龍駒河裏。那幅畫麵,就像下了一鍋餃子。
靴子還脫在對岸的年輕人光腳站在渡口,看著那些正對自己破口大罵的落湯雞,一本正經道:“技術活兒!”
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如果知道這個瘋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惱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夠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人物踹一腳,按照江湖規矩,也就等於是過招了,這可能是他們所在宗門的開山鼻祖都要豔羨的待遇啊。
這種幸運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評大宗師雙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號人物,江湖人稱‘神拳無敵、腿法無雙、天下第一刀兼劍術通神玉麵小郎君’,徐鳳年是也!”
仙風道骨,大俠風範,宗師氣度……自然是半點都沒有的。
所以那個剛剛踩水濺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俠,氣急敗壞道:“徐你大爺!”
眾人隻聽那位滿臉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兒笑問道:“不服?不服來打我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一次就連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俠仙子們,也真沒辦法忍了。
隻是等他們剛想要興師問罪,就驟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原來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舊浸潤,卻無河水,舉目望去,視野盡頭,上遊無水來,下遊無水去。
不知是誰第一個抬頭才發現真相,怔怔出神。
原來河水依舊在流淌,隻是卻在眾人頭頂。
就像一條青龍,在天空掠過。
等到所有人嚇得魂不守舍,屁滾尿流地跑到岸上,那條懸掛在空中的河水長龍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兩岸濺起巨大的水花,隻是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會計較自己再度變成落湯雞了。
很遠處,一人牽馬而行,緩緩走向那座青馬驛。
江湖依舊。
可馬不是當年劣馬,他也已經不年少。
身邊少了缺門牙老黃,也少了木劍遊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