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徐鳳年做客書院,離陽朝議對變局(5)
接下來的小朝會,主要是商討廣陵道調兵遣將一事。盧升象脫穎而出成為最大的贏家,兵部侍郎許拱依舊留守薊州,而盧升象蟬聯朝廷南征主帥,相比上次的處處受到掣肘,這回皇帝陛下在養神殿上不但親口給予盧升象便宜行事的權力,半座兵部和整個京畿兵力都向其傾斜,並且對包括靖安道在內的中原十四州廣袤疆土也有節製之權,而且還半真半假隨口說了句“大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來,盧升象好似一躍成為節度使之上的節度使,從今天踏出養神殿之後,他便幾乎掌控了離陽王朝的半國兵馬。
吳重軒的臉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兵部尚書,恐怕心底多半已經在罵娘了。
小朝會結束後,年輕皇帝神色疲憊,沒有留下哪位臣子繼續單獨議事。
那些堪稱離陽棟梁的官員都魚貫離去。
前一天還在京城官場上淪為笑柄的盧升象,圍繞身邊的道賀聲不絕於耳。
高適之、宋道寧還是沒有懸念地結伴而行,隻不過與他們向來交集不多的陳望突然來到他們身邊,也沒有說話,隻是歉然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適之和宋道寧等到這位陳少保離開後,相視一笑,沒有了養神殿上的苦澀。
聰明人與聰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點到即止,比起言之鑿鑿更值得放心。
跟陳望這種讀書人同朝為官,不管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終究是舒服也順眼的事情,討厭不起來。
高適之玩笑道:“攤上那麽個隻曉得拖後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們這位陳少保。”
宋道寧瞪眼輕聲道:“宮廷重地,連‘慎言’兩字也不曉得?你又好到哪裏去了?”
高適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常山郡王趙陽突然一聲輕喝,把溫守仁這些文臣嚇了一大跳。舉目望去,原來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出現在拐角處。與常山郡王府邸熟門熟路的官員,都認出那個小家夥的身份,正是趙陽的嫡長孫,如今在皇宮內那座趙室龍子龍孫紮堆的勤勉房就學。離陽宗藩子弟無不以進入勤勉房為榮。養神殿位於外廷內廷交接處,更是頭等軍機重地,照理說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寶貝孫子再貪玩迷路,也絕對無法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無故臨近養神殿百步者斬立決的規矩,可不光是擺設,也難怪趙陽如此惱火,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膽戰心驚。
那個在勤勉房讀書的孩子給自家爺爺嚇得臉色蒼白,小臉皺在一起,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不過很快一位白衣年輕男子就出現在孩子身邊。他雙眼緊閉,臉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然後循著聲音“望向”常山郡王趙陽:“老郡王不要生氣,是我請求趙元幫忙領路,之前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並不曾逾越宮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其中緣由,想了半天,才記起自己孫子前不久說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總師傅,姓陸,學問極大,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脾氣極好,從不打人板子。當時老郡王就納悶怎麽一個瞎子也能當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了,雖說咱們離陽不是那個連當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個瞎子想要當官仍舊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倒是無妨。後來老郡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趙珣身邊的謀士,永徽末年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頗有影響力的四疏十三策,後來不知怎麽就在太安城紮了根。趙陽對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計不過又是個晉蘭亭之流的讀書人罷了,牆頭草隨風倒。
老郡王聽過這位貴為勤勉房總師傅的年輕人解釋後,仍是板著臉冷哼一聲,對自己孫子沒好氣道:“瞎逛什麽,滾回去讀書!”
在府邸上與父輩一樣對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這回竟然破天荒沒有聽從“軍令”,咬牙顫聲道:“爺爺,我還要為陸先生帶路呢,先生告訴我們,行百裏者半九十,最後十裏路最可見一個人的根骨秉性,我這才走了一半……”
習慣了府邸上下唯命是從的老郡王頓時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勢暴漲:“小兔崽子,一半你個大爺!敢跟老子講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別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門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輕人微笑道:“讀書人讀書,不正是為了能知理講理從而循理行事嗎,為何與長輩便講不得道理了?”
和顏悅色的勤勉房師傅,與滿身暴戾的趙室郡王,形成鮮明反差。
就連許多走在前頭的離陽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望去,一個個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個嘴上無毛的年輕先生,根本懶得多說什麽,然後依舊狠狠瞪向那個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幾頓‘刀鞘飯’?嗯?!”
“刀鞘飯”一事,太安城的達官顯貴大多聽說過,是老郡王趙陽教訓家族子弟的撒手鐧。事實上就連與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國公淮陽侯,年少時大多也挨過趙陽毫不客氣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們的長輩管不好,那我就替他們管上一管,舉手之勞,不用謝我趙陽。
一聽到“刀鞘飯”三個字,孩子嚇得兩腿越發顫抖。
年輕人蹲下身,跟孩子竊竊私語了幾句,後者使勁點頭,腳底抹油,一溜煙遠離是非之地。然後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讀書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話不假,可一個家族若隻有棍棒而無詩書,注定隻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義,卻難有一國之忠義,於君王社稷並無裨益,於天下蒼生也無恩澤。”
老郡王冷笑嘖嘖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總師傅,隻可惜本王今兒沒興趣聽你瞎扯,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實不相瞞,本王在春秋戰事裏頭,可是殺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當差,本王倒也沒那份本事與你過不去,你運氣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輩的永徽官場人物其實都知道,這位常山郡王的口無遮攔,那是出了名的,就連張巨鹿和桓溫的授業恩師,都曾不幸領教過趙陽的唾沫。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了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隱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鳳宋恪禮,十段棋聖範長後,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官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陽龍、桓溫和陳望三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成為啟奏迎秋官的陳少保,隱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隻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隻有一名少年在自戳雙目後,因為注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幸生還,之後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借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後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成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成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麽上心,一來他和洪家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根了,連一個瞎子少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家發難,其實無異於跟整個習慣了抱團取暖的青黨叫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根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禁”,如今在京為官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聯翩?
這個瞎子突然成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勳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於遷怒於他這個離陽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不是什麽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麽他也許會有遠慮隱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麵對麵,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是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後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後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諡,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琅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並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占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後,兩位越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麵,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後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後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後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於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隻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並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無比心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雖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後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隻要這兩個後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複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隻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麽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於信上,而是讓那名生於溫家的捎信心腹麵對麵向洪靈樞轉述: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麵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