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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3章 徐鳳年做客書院,離陽朝議對變局(2)

  徐鳳年摘下腰間涼刀後,輕輕掛在架子上左側最邊緣的一隻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家六代戰刀,都湊齊了。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緊作揖道:“風塘郡戴遠傑,參見王爺。”


  徐鳳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遠字輩子孫?”


  戴遠傑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家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家族子孫便以“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了戴遠傑這一代,剛好輪到“遠”字。隻不過戴家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成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淪,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家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餘種,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後,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家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聽潮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家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來北涼如果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傑第一次聽到這樁秘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鳳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後算賬?


  徐鳳年微笑道:“書擺在聽潮閣那裏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家。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家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情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傑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家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家書裏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傑權衡一番之後,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鳳年啞然失笑,有些到嘴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了。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因為他徐家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根結底,徐家不占理。隻不過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後人說這些。


  再好的書,無人翻閱的話,看上去很值錢,其實也最不值錢。


  但是徐鳳年也從嗬嗬姑娘那裏聽說許多黃龍士的怪話。這位黃三甲說過以後的讀書人,讀書一事太過輕鬆,對先賢心血,反而不重視了,所以才會有“古人已把道理說盡”的無奈感歎。


  徐鳳年跟著年輕士子走入白馬書院。


  年輕士子沒來由回望一眼,看向那座木架。


  春秋之後。


  徐家六刀。


  列陣於此。


  白馬書院遵循中開講堂左右齋舍的舊製而建,三百求學士子就住在那東西六十間齋舍之內,常年待在書院授業的先生暫時隻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涼山那邊的官邸事務。但是書院接下來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請的臨時講學先生,多達二十餘人,一大串名字,可謂陣容壯觀。有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岩,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黃楠郡大儒王熙樺,曾經與徐渭熊、許煌等人一起在上陰學宮韓穀子門下求學的大師兄常遂,據說還有如今正在上陰學宮擔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魚幼薇。


  徐鳳年跟隨戴遠傑緩步其中,最終在藏書樓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與劉元季、尉鐵山這些功勳老將圍坐在一起曬太陽,而徐北枳則領著一幫書院年輕士子在曬書。


  從京城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鑠,並非像離陽朝廷傳聞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辭官。其實連徐鳳年也不清楚姚白峰為何會主動離開太安城,又為何不是在京城那邊頤養天年,而是重返北涼。要知道姚氏家學被譽為可與整座上陰學宮相抗衡,雖然有誇大之嫌,但無人質疑姚白峰本人在離陽文壇士林的崇高聲望。事實上,這幾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幾乎是唯一願意在朝堂上為北涼軍政說幾句公道話的清流文臣,徐鳳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趙家皇帝,以姚白峰的清望和學識,早就得以躋身離陽中樞,與桓溫、趙右齡、殷茂春之流並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譽卻無實權的國子監。何況在姚白峰緊隨嚴傑溪之後進京為官後,許多姚氏子弟都順勢出仕,姚白峰此時選擇入住北涼白馬書院,就連徐鳳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擔心,以至於之前和宋洞明在清涼山議事,徐鳳年提出是否可以僅讓姚白峰擔任講學先生而不當這個院主,以此來幫助老人盡量減少在離陽廟堂那邊的風言風語。作為昔年元本溪選中的儲相,深諳離陽官場水深水淺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後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絕,有“年紀不小,官癮極大。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十六字戲言,執意要求親自做書院的一把手。清涼山或者說是徐鳳年實在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年邁讀書人,隻好讓姚白峰執掌白馬書院。


  看到徐鳳年到來,劉元季、尉鐵山這兩位早年的北涼邊軍副帥,沒敢倚老賣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橫行鄉裏卻不自知的劉元季,顯得有些心虛。徐鳳年世襲罔替前夕,曾經在那場關外演武的時候,劉元季被舊日同僚的林鬥房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七竅生煙的劉元季趕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個在自己跟前個個恭謹的不肖子孫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錯殺隻怕錯過的姿態,讓家裏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姓劉的後輩跪在地上,親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當場就有七八人給抽暈過去,鮮血淋漓。祠堂外的劉府婦人們一個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當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劉氏年輕子弟的伴讀全部卷鋪蓋滾蛋。從那以後,劉府家風為之一肅,劉元季更是閉門謝客,直到左騎軍統領何仲忽捎話給他,說要他們這幫老頭子重回邊軍效力,劉元季這才扭扭捏捏露麵見人,否則估計老將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澤們打交道了。


  北涼這些經曆過春秋戰事的武將功高勳大,桀驁難馴,不服約束,自然都是事實。但是有一點與離陽許多“開國”功臣不一樣,那就是對於徐家或者說徐驍,懷有一種難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濃重情結。如果說閻震春、楊慎杏、馬祿琅這些離陽大將軍,是幫著老皇帝打下了趙室江山,那麽燕文鸞、尉鐵山、劉元季這些悍將,是跟著徐驍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很簡單,徐驍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陣廝殺,既有那種“君臣之誼”,更有你我換命的袍澤之義。廟堂之上,晦澀難明,最難見真心;沙場之上,生死刹那,最易見秉性。


  在聲名狼藉的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前後,暗流湧動,原騎軍主帥鍾洪武被殺,在北涼道私下被稱為不是什麽殺雞儆猴,而是殺虎儆狼,由此可見北涼風氣之剽悍。徐鳳年以世子身份領銜陵州將軍的時候,哪怕徐驍還在世,把持陵州官場的將種門戶不一樣還是鬧出了那場風波?


  徐鳳年跟眾人打招呼後,看到蓮子營老卒林鬥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戰刀肯定是這位獨臂老人的珍藏。記得早年徐驍心心念念了很多次,說如果當今天下真還存有初代徐刀的話,多半就是當年親自贈送給林鬥房,當作兩家娃娃親定親信物的那一把了。隻不過後來林鬥房膝下並無子女,這位蓮子營第一位主將在心灰意冷後也在北涼銷聲匿跡,那樁親事隻好作罷。如今的白羽輕騎主將袁南亭便出身蓮子營,那次六百老卒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鬥房、袁南亭,還有現任右騎軍統帥的錦鷓鴣周康都曾出現。


  戴遠傑給徐鳳年、宋漁搬來兩張椅子,徐鳳年接過椅子後,沒有名正言順地擠占姚白峰那個中間主位,隻是隨意放在林鬥房旁邊落座。至於清涼山大管家宋漁,更是幹脆沒有接過椅子,笑著搖頭拒絕了,屏氣凝神站在遠處。


  姚白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後臉色轉為凝重,開門見山問道:“王爺,敢問廣陵道春雪樓變故,清涼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頭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拋出這個問題後,即便是林鬥房、尉鐵山這些老將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態閑適的坐姿都瞬間變成正襟危坐。


  徐鳳年臉色如常,輕輕搖頭笑道:“我倒是想有點關係來著,可惜沒有。”


  姚白峰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略顯狹長的眼眸,久久無語,似乎沒有抓到預料之中的端倪。老人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亂世之象啊,才過了短短二十餘年太平世道,怎麽就淪為這般光景了?”


  徐鳳年臉色依舊恬淡,微笑問道:“姚先生是覺得為何這天下除了涼莽邊境狼煙四起,怎麽就連中原也要兵荒馬亂了嗎?”


  姚白峰愕然,隨即苦笑道:“王爺無須如此挖苦,老夫捫心自問,從未覺得為了中原安穩,北涼將士就應該戰死邊關。”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製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了。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事,來幹脆利落地死人奪權,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諡,還在承受範圍,那麽老首輔張巨鹿的晚節不保,尤為寒心。當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該被稱為中興之君才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館閣、破格美諡閻震春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隻可惜有些事情,身為臣子的張巨鹿做得好,作為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亂在人心罷了。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鬱鬱而退,靖安王趙珣戰戰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汙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麽燕剌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如果張巨鹿沒有死,哪怕已經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又甚至隻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姚白峰麵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了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裏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了。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借口,但隻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事就得由他來負擔。就像我徐鳳年擋住了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輸了,以後青史罵名也好,當世的中原百姓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蹲在不遠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裏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然!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兒,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鬥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就沒一次上得了台麵。”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鬥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隻有林鬥房賞給了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拚命攔著,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事?”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了徐北枳一個眼神。


  畢竟附近那些曬書的書院士子魚龍混雜,涉及邊關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謹慎對待。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沒事,現在在這裏說這個,已經不會泄露軍務了。”


  徐鳳年正視尉鐵山:“謝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經私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是希望北涼三十萬鐵騎人人轟轟烈烈戰死關外,然後問心無愧地帶著遺憾,等待北涼四州淪陷的結局;還是賭上一把,有可能會背負千秋罵名,被罵作一位不懂兵事卻貪功冒進的守邊藩王,被後世史家認為是個紙上談兵的典型,去為北涼搏得一線生機?”


  一幹老將都陷入沉思。


  林鬥房第一個回過神,臉色凝重道:“王爺這麽說,我今天就算沒白來一趟,回頭喝兩斤綠蟻酒,原本那一肚子髒話罵話就先放著,要是萬一打輸了,到時候去清涼山的碑林指著那塊墓碑,撿起來肚子裏的東西再罵。”


  劉元季訕訕然道:“林鬥房,這也罵王爺啊?”


  林鬥房惡狠狠道:“既然當了北涼王,何況手上還有世間戰力最強的精兵,那麽打大勝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年大將軍連大半個中原都打下來了,現在王爺憑啥擋不住北莽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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